酒吧热闹声响,但谁也没错过乔匀星打趣的那一句:“呵?怎么,昨晚上我走后你俩还有故事呢?”
“还有”两个字重读,几个靠坐在沙发上的女生都披下了目光,冷冰冰地盯着少薇。
只有少薇懵了,被问得措手不及:“那个,补漆的事……”
还是曲天歌打圆场,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贵人多忘事啊,昨天她把你车给蹭了,一晚上没睡好,怕你找她赔呢。”
也没有怕他找她赔。
他硬要她赔的话……她节衣缩食,也一定会赔。
曲天歌话一出,现场立刻便有了另番模样,从冰冷的注视变成了略带轻蔑的微笑。但少薇纹丝不动,仿佛没有接收到这一切。
陈宁霄懒懒盯了她两秒,像是忽然感到无趣似的,将酒杯撂下:“你昨晚上谢过了。”
“昨晚上不正式……”
陈宁霄冷冷瞥她一眼:“那你觉得,怎么才算正式?”
少薇想说现在就挺正式的,虽然腰弯得低了些,但毕竟他还是酒吧的客人。但不知道怎么,懵懵地吐出几个字:“我请你吃个饭吧。”
几个搭腿坐着的女孩子蹭地一下便把腿放下了,身体也坐直起来,瞪着少薇的目光像要吃了她:就说这种底层出身混夜场的女生花头精多,一点恩惠、一点举手之劳,都可以被她们做成文章,要手机号码,要中间人起承转合,请吃饭,回礼……说到底都是为了勾搭。
陈宁霄不置可否,只哼笑了一声,没人看得出他那副神情到底是意兴阑珊还是饶有趣味。
一道腻腻的女声响起:“天歌,你这朋友拿你当丘比特啊?”
曲天歌笑容一僵,将少薇半扶半拉起来:“你也别太当真,陈宁霄不缺你这顿饭,翻篇儿了啊。”
弯得太久,少薇觉得直起的腰肢里泛出酸楚。
那一晚酒吧的生意出奇地好,或者说在少薇的记忆里很好。她忙得脚不沾地,周转于几张卡座散台间,迎来送往点烟倒酒,偶尔陪一杯,笨拙地应对客人暧昧的玩笑,或手脚娴熟地起开一打啤酒。金属瓶盖接连崩落上玻璃台面,清脆破碎的叮铃铛。
少薇没再跟陈宁霄有过任何互动。
假如、假如他目光曾落在她身上哪怕一秒,看到的应该也都是她卑躬屈膝倾身奉笑的模样吧。
舞台上的歌手晋级赛照常进行,有人在唱粤语的《情意结》,玫粉色的烟雾迷漫,光柱透过,漫漶在少薇偏向舞台的脸上。
那分明是一张过于少女的脸,细白的皮肤,不施粉黛的眉眼,稚气的神色像盛放在烟雾里的白山茶。
“明明能够过得这关,赢回旁人盛赞,原来顽强自爱这样难。”
她在这歌词里短暂地发了两秒的呆,便再度抱着银色冰桶,孤身穿梭过攒动热烈的年轻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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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室内不觉,出了门方知空中飘细雨。几人都在等代驾,陈宁霄点了一只烟,听曲天歌盛赞他昨天送的镯子。
确实漂亮,白贝母配玫瑰金,标志性的“H”字母镶满细钻,套在曲天歌纤细的手腕上,再配上她自己那支绿色表盘的蚝式日志,看着很像那么回事。
曲天歌横过手腕到在他眼前:“有眼光。”
陈宁霄掸掸烟灰:“凑合。”
他跟曲天歌、乔匀星是从小的朋友,曲天歌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外人不知道,其实她挑得很,难伺候。乔匀星为了她生日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发愁,陈宁霄没那心思,去了店里让柜姐拣卖得好的拿。
“酒吧里那个。”陈宁霄开口,不太记得少薇的全名。
曲天歌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在孤芳自赏上,闻言不太在意地“嗯”了一声。
“别跟人做朋友了。”
“啊?”曲天歌迷惑抬头,吃惊道:“真得罪你了?不至于吧,你那车剐蹭得还少了?请你吃饭是不自量力了点,但你别较真啊。”
陈宁霄勾了勾唇,歪过脸,目光看向她:“她交不起你这朋友,别折腾她了。”
曲天歌万万没想到这文章在自己身上,噎了一会,忿忿不服气:“什么意思啊?我三天两头找她开卡开酒,不就是拿她当朋友照顾她吗?”
代驾到了,陈宁霄没再理她,姿态随意地挥了挥手,走进灯晖雨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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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周一,放了上次月考的总分榜,少薇仍然在年级一百多名。
十二中这一届文科生有三百多个,少薇的名次一直维持在一百左右,能上个二本,发挥好的话,也许可以读一本。但她早想好了,她要念颐庆师范,一是国家有补助,免学费;二是离家近,能照顾到外婆;三是一毕业就有工作,变现快。
普通人就是这样啊,在周围人还在畅想未来、做着年薪百万或留学梦时,她就已经务实而清醒地给自己一生定了调,没有浪漫,没有逆袭,没有奇遇,只有踏实和安稳。假许老天额外给嘉赏,她会通通用来求外婆长命百岁。
“我真服了,怎么我天天上补习还比不上你个三天两头迟到早退的啊?”同桌司徒薇趴在桌子上哀嚎。
两个“薇”成同桌,大约是身为数学老师的班主任对“偶数”、“复数”的癖好。
“首先,我没有总是迟到早退。”少薇淡然回道,趁打铃前三两口啃完了一片面包,“其次,我不像你晚自习睡觉。”
她的面包都是临期食品,巷口那家便利店的老板娘人好,知道她跟陶巾生活辛苦,每次清理临期食品时总第一时间叫少薇去挑,出给别人是四五折,给少薇则是一折。像培根面包之类的,则干脆在临期当天免费送了。
少薇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虽然那条巷子每天十一点才会照进阳光。
司徒薇撇撇嘴:“算了,看在你刘海剪这么丑的份上,我让让你吧。”
少薇咀嚼的动作顿了顿,脑中一闪而过陈宁霄的脸。
其实,一分丑和五分丑对陈宁霄来说大概都是一样的。
“要不你帮我补补数学跟地理吧。”司徒薇又异想天开。
文科里就这两门偏理,司徒薇一算公自转就犯怵,但少薇数这两门课好,因为不用花时间背知识点,会了就是会。
少薇抽出下节课的课本:“你补习老师多少钱?”
司徒薇:“一小时六百。”
尚未通货膨胀的年代,每分钱都是实打实的,六百的课时费足够让人咋舌。少薇有自知之明:“教不过他们。”
司徒薇是玩笑,她却是认真的。要是能教,她肯定去教,一小时一百就成,怎么都比在酒吧卖酒好。
今天的司徒薇有点亢奋,越临近下课就越坐不住,一会儿照小镜子拨刘海,一会儿偷摸看时间。到后来干脆不装了,将圆珠笔在数学卷上一撂,拉少薇的袖子讲悄悄话:“你知道吗,等下有人来接我。”
“你知道吗”是司徒薇的口头禅。
少薇写着历史作业,头也没抬:“不知道,男朋友?”
“不是。”司徒薇下巴颏抵在臂弯,眼眸清亮。
下课铃打响,教室里课桌椅稀里哗啦响成一片,走读生们纷纷提包走人。少薇赶着去酒吧,谁知刚出教室就被司徒薇挽住了胳膊:“你陪我走。”
少薇身体一僵,想推拒。
她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跟人有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别的女生上洗手间也得等个伴,不像她,上下学、去食堂、体测,都是一个人。也不是没人缘,但对于她这样的经济条件来说,经营友谊是种负担。之所以去曲天歌的生日宴,是感谢她回回都在她卡座这儿开酒,让她赚提成。
但司徒薇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径直拉着她往前走,顺便还把校服外套也挂到了她书包带子上:“帮我背一下。”
少薇“嗯”了一声,心里涌起既觉羡慕又觉荣幸的奇妙情感。
能够大大方方地向人提出需求,是那种很健康的人才有的能力。她从小就被教育不许给人添麻烦,遇事总是自己扛,别人主动帮忙,只会换得她一句硬邦邦的“没事”、“不用”、“我自己来”。
陈瑞东教她,其实人际交往就是有来有往,我欠你一点,你帮我一点,人情味就有了,不亏不欠的是交易。但少薇开不了要人帮忙的口,因为不知道自己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她又没什么特殊,没什么价值。
倒是别人请她帮忙,哪怕是举手之劳,她也倾尽全力、乐意至极,生怕自己帮得不够好。
司徒薇:“你看我头发乱吗?”
少薇认真端详:“不乱。”换了个猜法:“你喜欢的人?”
“什么啊,”司徒薇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八竿子打不着,是我哥!”
“你哥你紧张什么?”少薇问,显然不信。
“好久不见,也是有点偶像包袱啦……”
到了校门口,车灯红亮一片,司徒薇眺了几眼,拨出电话,声音娇娇的:“你在哪呀,怎么没看到你?”
平行的风呼涌而过,紫薇花从枝头洋洋洒洒飘下,晃花了少薇一动不动的视线。
陈宁霄……怎么会在这里?
校门口广场的路灯坏了一盏,矇昧的光线下,家长学生行走似影如流水,陈宁霄站在暗处,颀长散漫的一道黑影。车灯凌乱划过,照亮他须臾。
他好像总喜欢站在不起眼处,或人群目光之外。
但即使如此,他这样的硬件条件,又怎么可能真的泯然于人潮?果然,司徒薇也很快就看到了他,发出了一声尖叫。没等回过神来,少薇便觉胳膊一空,刚刚还挽着她的人已像阵风似的冲进了对方怀里。
陈宁霄单手稳稳抱住了司徒薇,脸却微微偏过来,目光好整以暇、自上而下地扫视了一遍站在数步开外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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