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仪君转过头去,就见一身穿银鼠裘搭白色圆领绵袍、头戴翘脚幞头的玉面郎君正喘着气朝自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的是方才在院中见过的那个婢女,温仪君讶然道:“方郎君?”
“妹妹别怕,我来了!”方实甫目光灼灼,一边应着温仪君的话,一边大跨步过来,伸臂欲牵温仪君的手,“还好我正巧就准备来山上看看,才能在这第一时间赶来见到你!”
一旁跟着的还有两个比丘尼,小跑过来,表情为难地向维那告罪:“方施主听有了温娘子的消息,说什么也要闯进来,我们实在是有些拦不住……”毕竟方实甫是高官家的公子,实在不敢作多么强硬的态度。
“我替方郎君向两位赔个不是了。我这就带方郎君离开!”温仪君忙接过话,向两位尼师行了礼,躲过方实甫伸过来的手,反手拉着方实甫的衣袖就往外拽。
方实甫久未见温仪君,表情尚还激动万分,语调情意绵绵地唤着:“仪君妹妹……”
温仪君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莫多说了,先去尼寺外,这里哪里是你该进的地方!”
待两人终于迈出尼寺大门,方实甫挥手让跟过来的婢女退下,温仪君又拉着他去了处密林环绕的清净地,刚站定,便听方实甫迫不及待道:“仪君妹妹!你果然还活着!”情不自禁就要过来拥抱她。
温仪君不动声色后退小步避开,并不显得有多喜悦,只是困惑,问道:“郎君怎会在这儿,又是如何知晓我在这山上的?”
方实甫自是对温仪君的问题无所不答,“几日前,我从京中来洛阳替阿耶办事,顺道来拜访了温世叔,谁知那日我正在温宅中,突然来了个尼师说温娘子不见了,可我从未听闻过洛阳温家还有什么在尼寺中清修的娘子,温二妹和三妹也都在家中,我便觉得奇怪多问了几句。”
“当时温伯父还想拦着我,把那个来报信的尼师先带下去,还好我坚持了,不然我不得还被蒙在鼓里!”方实甫心有愤愤,“虽然我作为晚辈,不好妄言,可,这这事也实在是……”到底是不好说太多,话到嘴边又咽回,只能重重地唉了一声。
又怜惜地看向温仪君:“妹妹遭受了如此不公的待遇,怎么都不见得遣人来告知我一声!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温仪君不禁心头涌上酸楚,虽然自己对方实甫并无男女之情,但也是幼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即使后来方家举家迁往京城,往来也从未断过。方实甫对自己的好,自己心中有数,他于自己,更像是亲近的兄长。
只是……
“方郎君又能如何替我讨公道?”温仪君神色戚戚,音色沉沉,并不做多乐观的想法,“方郎君能来这里,想必也多多少少知晓了些前因后果。”
一边说着一边踱步,视线看向远方,满目尽是凋零的枯枝,“郎君是要为我澄清吗?如今近三年过去,虢州那群反贼逐渐被镇压,当年关于我的流言也好不容易随着战事的结束和时间的流逝,在百姓的闲谈中淡去,郎君是要又把旧事翻出来重谈吗?”
昔日温鸿云那句“难道你要去拿着证据挨家挨户告诉大家,你不是遇到了反贼,是被山匪掳到了寨子里去?”、“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仿佛又回荡在耳边,温仪君心间一痛,咬紧了唇,缓了缓情绪,才继续说道:“况且,我遭遇歹人之事是实,无论如何,我的名声……”
“我不在乎那些所谓的名声,我只在乎你!”
方实甫情难自抑,声音兀的拔高,把沉浸在回忆中的温仪君吓了一跳。
见温仪君看过来,方实甫当她被自己真情打动,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越发激动:“我不在乎那些!如今你平安归来,我要去报给阿耶,让他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公布出去,然后恢复我俩之间的婚约!”
温仪君抬眸,与方实甫双目相对,心“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着。
好像,若真能这样,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但是……
不知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想找个拒绝的接口和理由,温仪君闭了闭眼,开了口,是她一贯的绵言细语,却一针见血:“你不在意,可郎君的父亲、母亲,家族里的长辈,他们都不在意吗?尤其是你为家中嫡子,向来被方世伯寄以厚望,方世伯的性子,你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不了解吗?”
方实甫的父亲方尚书是个极其严肃古板之人,视名节声誉为人伦之重,从前就因自己的长相过于“招蜂引蝶”而略有微词,更别说如今。
温仪君目光逼人,分明是柔弱的女郎,居然给方实甫带来丝丝压迫感。
“我……”方实甫一听提起了他父亲,顿时哑然,话尽数被堵在喉中,眼神迟疑地躲闪开。
良久他才挤出一句:“我……但是你在这山林中度日,叫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是你愿意,即使不能给你正妻之名,我也可以纳你为妾,如此,阿耶他们定然不会拒绝。你知我心意,无论是妻是妾,我都会……”
剩下的方实甫一长串大表心意的话温仪君再没听进去,她只想着,为妾?
方家与温家虽有旧交,但如今的发展已不可同日而语,方世伯担任三品京官,又是实权官职,而自己一个名声有失的女子,还能入得这样的人家,听着好像也算是一条不错出路。
可是,她温仪君从小读四书五经,学琴棋礼乐,成为洛阳名气才学一等一的闺秀,就是为了给人做妾的吗?
念及此处,温仪君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为妻也好,为妾也罢,其实好像这和她原本以为的、从自己出生起就早已被规划好道路的人生——嫁入高门、安于内宅、相夫教子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名分变了些。但她其实是不太注重这些虚名的。
可是为什么,如今她一想到那样的日子,想到她从前早就预见了的未来,会有那么一股反感?
温仪君脑中突然闪过什么。
是被抱着在无人的旷野山林穿梭。
是从小被众星拱月的她第一次被皂隶追赶,颠覆她认知的翻城越墙。
是她拿着梅花袖箭,一箭穿透了山匪的胸膛。
是她骑着马在平原上尽情撒野,那一声高呼,“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
温仪君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胸口破土而出,可是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方实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才突然发现温仪君捂住了胸口,眉头蹙起,眼中有泪光点点,嘴角微启却说不出话来,神色像是沉浸在什么中,似是痛苦,又似是困惑。
见温仪君情绪不对,他握住她的肩膀,唤着“仪君妹妹”,却见她突然看向他,说出一句话——
“若我不愿意呢。”
方实甫愣住,未曾想到会被拒绝,“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尼姑庵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你现在境遇更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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