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买完药回到胭脂巷的时候,天色已经不大好了,分明早上还艳阳高照的天气,如今却乌云密布,夹带着雷声滚滚,看得人有几分心惊。
明霜出门的时候并未带伞,未免被淋成落汤鸡,加快了归家的脚步。
明霜和阿娘住在胭脂巷深处的一间小房子里,房子的位置不太好,平日里太阳晒不到,总是潮腻腻的。
尤其是在春雨连绵之时,屋里潮得像是生了霉。
不过于明霜而言,只要有阿娘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只可惜阿娘自从三年前生了病后,一直就不大好。
想到这儿,明霜两道纤细的柳叶眉紧皱,脸上带了愁容,在打开院门的那一刻,换了脸色,拎着药包朝屋内喊道:“阿娘,我回来了——”
屋内回应她的是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明霜推开门走进去,一股发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房子虽小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舒氏躺在床上,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如纸,尽管如此,也不难看出她是个美人,只不过是个病美人。
舒氏身上已经盖了两床厚棉被,手脚还是冰冷。
“阿娘,今儿我把我绣的那几个花样子都卖出去了,赚了不少呢。等哪天天气好,我带着你一道去街上逛逛,给家里添置点东西,还有阿娘你最喜欢的那把琵琶,坏了之后一直舍不得去修,如今我已经攒够了钱,等修好了之后,阿娘再弹与我听吧。”
明霜说话间先去给汤婆子换了热水,重新塞进被窝里。
舒氏看着叽叽喳喳如同一只雀儿的明霜,眼中带着笑意,摇头轻声道:“我都病了这么久了,咳咳……也不知还能不能好起来了……”
“阿娘说什么呢,阿娘肯定能好起来的。”明霜一边给舒氏盖好被子,一边嗔道,“我去给阿娘煎药,阿娘喝了药之后就能好了。”
舒氏想说些什么,明霜却像是怕她说,快速地走了出去。
烧火、煎药,明霜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从一开始把握不好煎药的火候,到如今的熟稔,其中酸涩便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知道。
明霜趁着煎药的时候,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已经发皱的信纸。
这封信是半年前从京城寄过来的,寄信的人是曾经住在胭脂巷的齐修远,只不过他已经在去年的科考中进了三甲,成了探花郎,如今恐怕已经入朝为官了。
这封信她已经看了许多次,信上的内容她都会背了,也从一开始的不愿意相信,到后来的不得不信。
信上写的是明鸿升当年并没有死,而是金榜题名中了状元,没多久又娶了周国公之女为妻,如今已任工部侍郎。这些都是都是齐修远查出来的,而只要到了京城,这些事情查起来十分容易,随便去问问当年的人就能知晓了。
齐修远是个稳重的人,不确定的事情不会专门写信告诉她,更别说在年前他以防弄错,又特地描绘了一幅画像寄了过来,上面的男人跟舒氏口中十六年前死在赶考途中、明霜的亲爹明鸿升一模一样。
明霜甚至还记得她看到画像时的反应,手脚冰冷,浑身的血液好似凝固了一般,像是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良久,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和阿娘都被骗了,被明鸿升这见利忘义、抛妻弃女的小人骗了十几年。
当初舒氏是名扬整个临安城的花魁,弹得一手极好的琵琶,听闻有人不惜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临安,就是为了听她弹一曲琵琶。
后来遇见了书生明鸿升,不爱金屋爱明郎。舒氏用自己攒下来的钱赎了身,在破庙石佛的见证下,嫁给了明鸿升。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成婚不过月余,明鸿升便要进京赶考。
舒氏将自己的体己钱尽数拿出来给明鸿升做路上的盘缠,明鸿升答应她,等他金榜题名,定会派人来接她去京城过好日子。
舒氏等啊等,却只等来明鸿升死在赶考路上的消息。
舒氏当时便被这个消息打击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才被大夫告知她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也就是如今的明霜。
舒氏为了女儿没再回明月楼,她一个女子又带着个尚在襁褓当中的孩子,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若非遇到黄婶,真不知会怎样。
然纵使生活再苦,舒氏却从未有过抱怨,在如今风气开放、允许寡妇再嫁的大徽朝,舒氏也没考虑过嫁人,一心将明霜抚养大。
明霜从未见过亲爹,但从舒氏口中听到的,全都是明鸿升的好。他温柔疼人、诗也作得好,从不嫌弃她的出身,就是命短了些。
然而这一切,在明霜收到画像的那一刻全部都崩塌了。
她有多心疼她阿娘,就有多恨明鸿升,每每一想到阿娘在这受苦,而明鸿升却在京城过他的好日子,明霜便恨不得明鸿升去死。
只是她不能将这事告诉舒氏,也不能去京城,她要照顾阿娘。阿娘的身子越发不好,她怕这消息一说出口,就成了阿娘的催命符。
任谁被骗了这么多年,都承受不住。
想到这儿,明霜握着信纸的手不禁收紧,指尖戳破了信纸,碰触到手心的软肉,刺痛感让她清醒。
苦涩的药味伴随着蒸汽弥漫开来,药煎好了。
明霜收回思绪,将药倒进碗里,送进屋扶起舒氏喝药。
药很苦,舒氏刚病的那阵子还总是觉得药苦,后来喝得多了,舌头都尝不出苦味了,只当水一般喝着。
其实舒氏觉得花钱给她买药真真是浪费钱,她的身子她知道,只怕是不中用了。她早劝过明霜别再给她买药,把钱攒下来将来当嫁妆,可明霜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犟得很,一日日的给她煎药,雷打不动。
旁人瞧着明霜温顺好说话,只有舒氏清楚女儿的骨子里便带着韧劲。
这也好,等她走了,不怕明霜被人欺负了去。
舒氏最担心的还是明霜的婚事,吃好了药便开始自顾自地说着:“修远那个孩子对你有情,阿娘是看得出来的,只不过他娘恐怕不同意你们俩的婚事。他进京赶考时,阿娘还曾偷偷的想过,若是他落榜就好了,这样一来你们之间或许有可能。可这孩子争气,如今当了大官,只怕你与他之间是不可能了,婆母不喜,他纵是再疼你,将来的日子恐怕也难过……”
“阿娘……”明霜担忧舒氏身体,叫了声,“女儿都知道的,你身子不好,快歇着。”
齐修远喜欢她,明霜是知道的,他在进京赶考之前,还曾特地来跟她说,他阿娘齐氏答应若是这回他金榜题名,那么他的婚事就由他自己做主。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但明霜却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齐修远只有齐氏这一个寡母,他最是孝顺,而齐氏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定他的心罢了,齐氏若果真不同意,齐修远会为了自己去忤逆齐氏吗?
明霜压根没有去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从未将齐修远对她的承诺放在心上,将自己的后半生放在一个未知数上,实在是太傻。
舒氏摇摇头:“阿娘的首饰这些年都当得差不多了,只留了那把琵琶,将来可用来给你当嫁妆……”
明霜明白舒氏话里的意思,她是怕活不到自己成婚的那一日了。
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舒氏这是想趁自己还活着,能多替她考虑些。
明霜心疼道:“阿娘,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能看着我嫁人的。”
“我的身体我知道,能捱到如今已经是苟延残喘了,阿娘早就做好了去的准备,就是舍不得你啊……”舒氏悲恸。
平时舒氏说几句话就咳嗽得厉害,可今日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明霜心里也明白,这恐怕是回光返照。之前大夫就说过,阿娘许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可眼见着入了春,明霜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阿娘能挺过来。
可终究是不行吗……
明霜眸中氤氲,泪水顺着白皙的面颊滑落,滴在了舒氏的指尖,从前纤细如青葱的纤纤玉指,早不成样子。
她摇头:“阿娘,你会没事的,我如今能挣钱了,到时候我去给你请更好的大夫治病,你一定会没事的!阿娘,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舒氏眼中满是不舍,可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个什么情况。
她的身子在这十几年里早已亏空得差不多了,换再好的大夫,也是药石无医。
只可惜,她还未看到她的阿霜成亲,她的女儿生得如此貌美,穿上嫁衣的样子,一定好看极了吧……
舒氏想着,眼前好似浮现出明霜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在快要上花轿的前一刹,回头朝她委委屈屈地撒娇:“阿娘,我舍不得你。”
又好似看到明鸿升穿着官服走进来接她:“窈娘,我来接你去京城享福了。”
与此同时,舒氏与明霜相握的手渐渐失了气力,从明霜手中滑落,彻底地垂了下去。
阿娘死了。
死在静谧黑暗的夜里,死在潮气逼仄的房子里,死在明霜的眼前。
轰隆,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落,从这一刻开始,明霜的天地失色,唯有满腔恨意。
*
明霜在舒氏的灵堂前守了三天三夜,其间黄婶来叫过她几次,让她回房去休息休息,但明霜哪儿也不去。
黄婶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当年舒氏还在明月楼当花魁的时候,黄婶的儿子染了重病,家中又拿不出治病的钱。走投无路的黄婶打算卖身为儿子治病,多亏遇上了舒氏,替她给了治病钱。
黄婶当即下跪道当牛做马万死不辞,但舒氏却不要她偿还。
直到后来舒氏遇难,黄婶得知后赶紧将她们母女接了过来。这些年,明霜也是黄婶看着长大的,见明霜这样,黄婶心中也格外难受。
明霜在第三天的时候,主动去吃了饭,尽管味如嚼蜡,可她知道她必须吃饭,否则没力气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再过月余便是舒氏的生辰了,明霜原还想着挣了钱买块好布,给阿娘做件新衣裳待她生辰那天穿。只可惜,阿娘连她的生辰都没有等到。
棺木第七天上了山,舒氏穿着明霜赶制出来的新衣裳,躺在棺木当中,被葬在山南处,那儿的风景好,还有一片海棠树。每年春天的时候,海棠花开得极好,阿娘生前做喜欢海棠了。
明霜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十分恍惚,好似身子漂浮着,若不是黄婶扶着她,只怕她能从山上滚下来。
黄婶说道:“从今往后婶子就是你的亲人。”
“谢谢黄婶。”明霜虚弱一笑,又道,“黄婶你先回去忙吧,我自己回家就行了,这两天真是多谢你了……”
恰好黄婶家里也的确有事,见明霜没事便回去了。
明霜走到家门口,曾经她每次走这条路都归心似箭,只盼早点见到阿娘,但如今,她想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刚进了院子,便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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