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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十四回

小说:

刀马旦

作者:

沈雁

分类:

穿越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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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后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牡丹花宴时以一盆御衣黄夺得榜眼的吏部尚书宋大人,早朝时遭言官弹劾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证据确凿。圣上震怒,念其过往为官兢兢业业,又是初犯,命其返还赃款,罚俸三年,贬为通州知县,即日离京。

明眼人心照不宣:区区吏部尚书何来的熊心豹子胆做出此等大事,十有八九给谢丞相当了替罪羊,想必圣上亦心知肚明,是以宋尚书才得来轻判。弹劾宋尚书的言官与东宫属官有些干系,显然是太子羽翼对太傅案中手脚频频的秦王一党的回击。虽则与太傅的分量不能相提并论,宋尚书算得近来谢丞相跟前的红人儿,也算斩去谢丞相一条得力膀臂。

这场风雨初歇之时,正逢北戎使团来京,圣上向来不吝于向外族展露泱泱国力,是以接风宴便是一场盛大宫宴。

这日天欲破晓,晨鼓敲响、鸡鸣声声里,荣恩公府西院中梁凤麟自温柔乡里醒来,卧榻旁摆的铜壶滴漏“滴答”脆响,门外小厮压低了声儿提醒:“三爷,卯时刚过。”

下榻时连带一旁的程兰茵亦醒了,睡眼惺忪支起身子:“今儿国宴?”

梁凤麟漫不经心应了声,叫她接着睡。

净房洗漱出来却见程兰茵已起身,披发垂首侧坐于榻边,眉头轻锁。前有勾结濮阳公主身边女官而遭梁凤麟呵斥冷落,后有新姨娘宋清如进府,梁凤麟虽去得不多,一月里也能宿上三四回,是以近来程兰茵很是安分守己,甚至称得上有些战战兢兢。以她的身世与脾性,倘若失了宠爱,只能如履薄冰度日。

到底青梅竹马、少年爱侣,十多年情分没那么轻易磨灭,何况情意尚存。梁凤麟脚下顿了一顿,仍是提步走去:“睡不着?”

程兰茵摇头:“昨儿有话忘了同你讲,眼下想起来便说了,省得再忘——公主近来有些不对。”

梁凤麟止步抬眼望向自己的心上人,眼风凌厉如刀。

“我晓得你素来敬重公主,且听我讲。”不意外于梁凤麟目中浮现的不信任,程兰茵神情尚算平和,“公主乃性情坚毅、八面玲珑的女子,你我皆知,然近来确有些不同,思忖着你同公主不常碰面、今儿又要共赴国宴的缘故,是以同你讲一声。倒并非如何显著的变化,我且同你讲一桩小事:昨儿一道用午膳,老夫人心气儿不爽,逮着公主身侧女官的错处念叨了两句,公主脸色霎时不好,拿话将老夫人噎了个够呛。”

嫁入荣恩公府多年,濮阳公主素来礼数周到、入孝出悌,从未落下不敬婆母的口舌,这还是头一回。

梁凤麟闻言略吃一惊,若有所思:“如此确然不同寻常。”

因被迫诞下嫡子、曹宝珍对荣恩公夫人心怀愤懑,知情人皆心知肚明,她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稳当性子,至始至终未流露半分于面——活似那佛龛里头供的观音菩萨,金漆覆面,毫无破绽。梁凤麟还从未想过,曹宝珍竟也会有失态的时候。

“何时反常起来的?”梁凤麟问。

程兰茵想了想:“大抵是自立夏起,便是那日夜半公主请董家班来唱了出《狸猫换太子》后,便有些不对头。”

梁凤麟垂眉沉思片刻,抬目瞧了程兰茵一眼,神情谈不上欣慰还是嘲讽:“难为你还会上这份心。”

程兰茵孤零零侧坐在榻边,只披一件素白单衣,身形清癯伶仃,言行不复往日胡搅蛮缠,半边儿清丽的脸颊沉静而温婉,倒恢复了几分昔年孔家大小姐的风采:“公主其人,我是敬佩的;过往所为,盖因过于想要亲骨肉,一时魔怔了。”

此话倒是不假,地位悬殊,真要谈什么恶毒心思,程兰茵是没有的。

倘若宋清如在此,必要暗骂一句:好条楚楚可怜、口蜜腹剑的美人蛇!

直可惜情人目中出西施,梁凤麟便是瞧穿了程兰茵装腔的把戏,也两眼一抹黑权当瞧不见,只不咸不淡道了句:“孩子不成,旁的,但凡我能给,缺不了你的。茵茵,莫要再去惹公主不痛快。”

连日冷落好容易换来转机,程兰茵见好便收,低眉顺眼地应:“妾身谨记。”

……

梁凤麟用过早膳才等来曹宝珍,真是稀奇事儿,往日若要一道进宫,曹宝珍必早早用过膳、拾掇妥当候着他,今儿倒颠了个个儿。

因近来无事的缘故,夫妇俩自嫡子百日宴后未再碰过面,甫一打照面梁凤麟便暗自腹诽:程兰茵这回兴许并未打诳语,曹宝珍确有些不对。

月余未见,人削瘦了一圈,颧骨突起,搽了粉的脸孔几无血色,眼角眉梢爬满藤蔓似的倦意。人仍是美的,不过从前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而今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公主这是病了?”梁凤麟着实有几分吃惊,濮阳公主从来是神采奕奕、波澜不惊的,便是偶感风寒,病中亦不减风采,何时见过如此委顿之状?

“无碍,”曹宝珍神色寡淡,不欲多谈,提步朝外去,“该进宫了。”

梁凤麟未跟上,打量她清减不少的身子:“可用过早膳?”

不等曹宝珍答话,一旁豆绿憋不住插嘴:“禀三爷,用是用过了,只用了小半碗山药粥、半块云糕片,喝了两口鲫鱼汤,连平日爱吃的豌豆羹皆一口未动,满桌菜怎生热着端来、怎生凉着撤走……”

“住嘴!”曹宝珍冷声喝断,“你僭越了。”

少有的外露当主子的威严,那眼神冷厉似针,扎得豆绿浑身一颤,几欲倒退,强忍住才立稳脚跟。

成婚九年、历来相安无事的妻子确然有些不同了,仅于短短月余之间——此时此刻梁凤麟清楚地意识到,曹宝珍仿佛忽然间失却了数年来为众人称道的、十年如一日的冷静稳当,变得萎靡、焦躁、不耐、易怒——或许并非仅仅月余之间起的变化,如镜湖面泛起波澜,湖底必早已暗流潮涌。

夫妇俩在荣恩公府门前上了马车,车轱辘碾动朝皇宫去。

马车上帷幔随颠簸晃动,泄入车厢的晨光时有时无,曹宝珍靠窗而坐,梁凤麟侧头望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孔随光影变幻而明明灭灭,思及方才登上马车时搀了下她的手,瘦得仿佛在摸骨头,到底没忍住开口:“公主,出什么事了?”

此话其实问得越界了,有背当初“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的约定。成婚数年来他们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同住一方屋檐下的熟人,曹宝珍面目之上是拨不尽的迷雾,梁凤麟亦是千人千面的狡猾角色,各怀心思,各有所爱,互不相扰,同进共退,凡事有商有量、点到即止。

人心肉长,这般舒坦日子过久了,不免处出几分感情来——世间感情万万种,与浓墨重彩的情爱无关,男女之间亦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亦亲亦友的诚挚感情。

曹宝珍闻言略显讶异地望了梁凤麟一眼,似乎未料到他会将这话问出口,末了扭头,目光有些木楞地望向马车外疾驰的街景。正当梁凤麟以为她不会应答之际,忽然开口:“少和,你有满心歉疚、良心难安,却又不得不亏欠之人么?”

恰逢吹过一阵风,车上帷幔高高掀起,只见曹宝珍右半边脸让日光照得雪亮,右耳上戴的蓝瓷耳坠随马车颠簸晃晃悠悠,左半边儿脸阴影覆面,空空如也的左耳耳垂上一粒小痣,位置不偏不倚正当中。曹宝珍唇边含着若有似无、不可捉摸的笑意,不等梁凤麟应声,自顾自接下去:“此般之人,我有好些个。”

话音刚落,风歇止、帷幔垂落,亮光倏忽而逝,曹宝珍整张脸孔皆浸入阴暗之中。

不知为何,眼望如此场景梁凤麟竟一时语塞,呐呐不得言,只觉二人虽相隔不过半臂,却遥不可及。

半晌才寻回话音:“我不知你正为何事而烦忧,然有道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船至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外如是。世事如棋局局新,谁知到头来不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曹宝珍张口欲言,耳畔传来车夫“吁”的一声喝,马车徐徐停住,皇宫到了。

她嘴唇嚅动了下,阖了阖眼复睁开,最终只吐出不咸不淡四个字:“借你吉言。”

梁凤麟心知曹宝珍原本想说的并不止如此,然眼下确已不是详谈的好时机,宫门前人多眼杂,何况正是国宴开场前的时候。荣恩公府的地位和濮阳公主的身份原本便招人注目,倘若此时有何异样,恐怕不知会惹来怎样的麻烦,国宴当头,行事谨慎些为好。

有道是:粉墨画皮戏做骨,起承转合笑啼哭——戏子把头一低手一抹,再抬脸时便是另一张面孔,梁三爷夫妇皆深谙人生如戏的道理。马车门帘儿掀开,梁凤麟已是风流倜傥、语笑晏晏的玉面公子模样,曹宝珍亦一扫委顿颓唐,笑容重挂于面,容光焕发,又成了那个端庄稳重、温和有礼的濮阳公主。

迎面遇上同是刚下马车、正欲进宫的谢丞相夫妇,谢老夫人当先寒暄:“公主殿下、梁驸马,好些日子不见,不知那盆白雪塔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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