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脑海里炸开一片五颜六色的炮仗,意识随着欢腾的声浪飞向九霄。
和这样尤物云雨,不就是传说中的巫山会神女,蓝桥遇云英?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快活劲儿少说能让人延寿三年吧。
她正要信步登上南天门,一道理智的光束骤然化作如来神掌将她狠狠拍回地面。
被太子临幸过的女人都会失去自由身,纵不被纳入后宫,也不可能再参与公务,终生只能做他的奴婢,那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那难受劲儿定会叫人生不如死。
她赶紧开动脑筋寻找脱身之策,脸上渗出货真价实的慌张。忽听朱昀曦蔑笑:“别做梦了,孤王怎会看上你这种淫、乱的女人。”
他高傲地昂起头颅,仿佛柳竹秋身上刻着卑贱二字,经他眸光照射愈加鲜明。
陈维远和云杉本想冒险谏阻,见太子乃是戏言,都大大松了口气,相互交换眼神,担忧尽化讥笑。
就是说嘛,这女人真的承恩受露,该如何安置?若再一个不小心怀上龙种,诞下皇长孙,岂不后患无穷?万幸,万幸。
柳竹秋也在偷偷念叨这个词,假笑:“臣女自知福缘浅薄,就算殿下错爱,臣女也不敢玷污玉体。”
看她若无其事,朱昀曦又不乐意了,嘲谩:“受到唾弃还不当回事,你到底有没有自尊?”
“殿下的金口玉言怎能说成唾弃?况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女感激还来不及呢。”
柳竹秋嬉皮笑脸,倏地被他揪住衣襟,云杉和陈维远惊呼:“殿下!”,及时压抑住朱昀曦的冲动。
他盯着神情警惕的女人,像怒视一匹难以制服的野马,烦躁在眼尾髹上娇艳的桃花色,刹那间三千世界落英缤纷。
柳竹秋自觉是正在经受心魔考验的苦行僧,意志力被拧成岌岌可危的细丝,拼命警告自己稳住视线,别去看他微颤的嘴唇,但眼角余光送来的魅惑已足以逼她至绝境。
为什么他是太子呢?为什么周围有别人?二者否其一,她定会不管三七二一亲上去,一醉方休。
“殿、殿下,您再这样看着臣女,臣女恐怕又要犯上了。”
她是真的心虚了,欲躲未躲的模样好歹让朱昀曦找回颜面,撒手推开她,愤愤转身步入后堂。
柳竹秋连忙跪地称送,危机解除,忍不住深吸一口太子留下的香气,怏怏地自叹无福。而后起身安心享用起他赏赐的茶点。
少顷,一个婢女捧来三百两细丝银锭,说是太子给她的探案经费。她照单全收,吃饱喝足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京城。
由于她已知道褚公子的身份,返程时没人强迫她蒙眼,她爬在车窗边观察路径,发现这庄园果然建在昌平州龙脉山麓下,可惜马车从后门离去,得等下次再来看到正门上的匾额才能知晓庄名。
回到京城,红日已慵懒地垂向城楼。马车停住,她下车见有人牵着她的坐骑等在不远处,上前谢过那人,跨马返回灵境胡同,派瑞福去向宋妙仙报平安,再经柳尧章家改装,乘车回归柳府。
到家先去拜见范慧娘,范慧娘叫人拿给她两封喜饼和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十几件簇新的绢花、汗巾、罗帕。
“蒋妈回来了,这些都是玉珠叫她捎给你的。”
玉珠姓阮,家住文安县,是柳邦彦表姐的小女儿,比柳竹秋小四岁,姐妹俩感情颇好。
前阵子玉珠出阁,柳竹秋顾着揭发乡试漏题案,装病未去向表妹贺喜,派服侍自己多年的保姆蒋妈代她去送玉珠出嫁。
蒋妈在玉珠家协助料理婚事,前后逗留半月之久。
柳竹秋想她刚从文安县回来,正好先找她打听那边的情况。陪范慧娘说了会儿话,回到闺房。
走进天井,蒋妈先迎出来。
她本名蒋少芬,祖籍荆襄,今年三十八岁,其父做过镖师,教她从小习武,将身板练得高大结实。体长比柳竹秋略矮些,也长着一双大脚,行动利落干练。
当年她家遭难,父亲亡故,她受伤流落至成都,被柳竹秋的生母赵氏所救。她为报恩甘愿留在柳家为奴,赵氏见她相貌端正,身强体壮,男人的粗活儿,女人的细活儿都干得出色,肚子里还装了些墨水,便让她做女儿的保姆。
蒋少芬赤胆忠心照护小主人,在赵氏死后更兼任母职,将全部爱心都倾注在柳竹秋身上。
柳竹秋敬她如母,觉得她正直贤良,识微见远,大小事情都乐意同她商量,是比春梨更受倚重的亲信。
她携了蒋少芬的手进屋,先问起玉珠的婚礼,蒋少芬一一说了,让春梨打发走院子里的下人,关上房门,凑近柳竹秋问。
“小姐,春梨说你遇到了太子殿下,今天还去见他了?”
柳竹秋点头:“他已向我坦白身份了。”
“他为何找你?”
“说来话长。”
柳竹秋细数缘由后问:“蒋妈,你在文安待了这些天,听人说起过皇庄乱民案吗?”
蒋少芬摇头:“这个还真没有,那皇庄在城外头,估计城里人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倒听说文安前阵子出了件人命官司,情形真叫一个惨。”
柳竹秋叫她说来听听,得知案情是一名女子伙同娘家父母亲戚谋杀亲夫。
文安城东有一姓许的军户,生了几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名叫许应元。
本朝户籍制规定,军人家庭世世代代只能从军,未经皇帝特许或做到兵部尚书这样的大官﹐任何人都不得脱离军籍。军户每年要服兵役,近则屯田当差,远则从征戍边,还得自备军装盘缠,负担非常沉重,经常被迫逃亡。
由于逃军被捕的处罚很重,许多军户的子孙为脱离军籍情愿到别家当上门女婿。
这许应元正是在二十岁那年入赘到文安城北一户姓弓的裁缝家为婿。裁缝属匠籍,居于平民里的中下层,但在城里有铺子,全家凭手艺吃饭,生活状况远比许家宽裕。
赘婿的社会地位很低,入赘时还得与女方家签招赘文书,内容相当于卖身契。许应元进了弓家,帮岳父岳母打理裁缝铺,因手脚笨,学了一年手艺仍不出了师,便经常遭女家数落。
四个月前的一天早上,邻居听见许应元与岳父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弓老夫妇以为他像往常那样赌气回许家了,也没做理会。
过了半个多月,许应元的爹许老汉来看许应元,两家一对口风才知许应元没去过许家,竟不知所踪了。
许老汉找寻一阵,疑心儿子被弓家害死,去县衙报了官。
县令派人搜查,发现前三天人们曾在城东的河沟里捞出一具男尸。那尸体是被勒毙的,脸部被砍得稀烂,身高体型很像许应元。许家人来认尸,都说是他。
县令将弓家夫妇和弓娘子抓起来拷问,逼令他们供认杀害许应元一事。俗话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①,弓家三口被打得体无完肤,死去活来,弓娘子不忍父母受苦,承认自己勒死许应元后毁尸丢弃。
县令却说:“你一个小女子纵能偷袭杀人,也断无力气独自抛尸,身边定有帮凶!”
弓娘子十根手指都被拶指夹碎了,仍旧供不出帮凶是谁。
县令派人去问弓家的近邻,听说弓家有个侄儿丁华常在弓家走动,与弓娘子青梅竹马甚是亲厚,就认定丁华与弓娘子通奸,嫌许应元碍事,故而合谋杀人。县令当即命人将他捕来审讯。
丁华挨不住酷刑也按他的意思招认了。
县令不信弓家老两口不知情,再用刑逼供,两位饱受摧残的老人最终惨死在夹棍下。
“那弓娘子为救父母才甘愿认罪,见父母惨死便当堂翻供,县令骂她刁滑,竟让狱卒把她吊在牢里‘放飞鸢’。”
所谓“放飞鸢”是一种监狱特有的酷刑。将人的双手反剪,用粗麻绳捆住两根拇指,再离地高高吊起,那痛楚撕心裂肺,常人根本无法忍受。
可怜那本就半死不活的弱女子怎经得住这等磋磨,哀嚎到半夜便咽气了。
“县令见只剩下丁华一个从犯,就依律判了斩首,还没等上司批复,丁华也瘐死在牢里,一家人就这样齐齐整整送了性命。”
蒋少芬说得嘴干,拿起茶碗喝水。春梨不寒而栗,紧紧挽住柳竹秋的胳膊。
柳竹秋愤慨道:“那县令如此审案,实是草菅人命。首先那河沟里的尸体面目全非,应该多找些认识许应元的人参与辨认,怎能仅凭许家一面之词就认定是他!”
蒋少芬咽下茶水,代入更耸人听闻的讯息。
“这案子最奇的地方还不是弓家被灭门,听表姑奶奶家②的下人说,就在十来天以前有人在文安见到那许应元,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许应元没死?!”
柳竹秋和春梨同时瞪大眼睛,在巨大冲击下心跳加速。
“是啊,他只出现了那一次,往后就再没人见过。这事已经传遍了文安县城,老百姓都替弓家抱不平,说他们是冤枉的。想是动静闹太大,前天县衙贴出告示,说那见过许应元的人是在造谣,已被押入大牢受审,其他人再敢议论散播此事,就与那人同罪。搞得文安人心惶惶,表姑奶奶家的人也叮嘱我别跟外面的人说,生怕惹祸呢。”
柳竹秋说:“那文安县令真不是一般的昏庸残暴,你可知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姓蔡,叫蔡进宝,据说是从吏员提拔上来的。”
本朝做官有三种途径:科举、举贡、吏员。
考中科举成为进士,经过吏部铨选就能入仕,最低也是个七品县令。
若举人参加会试连续四次不中,其中的优秀者将有机会得到国子监推荐取得官职,升职空间相较进士出身的官员小,难度也更大,但比起吏员出身的官员好得多。
本朝规定吏员不得参加科举,每三年就会接受一次考核,三次考核过关,九年后可获得杂职出身。而杂职又分九等,必须一级一级升上去,做到一品衙门提控,才有资格被授予八品县丞的官职。
混到这个等级的吏员都是苦熬数十年的老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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