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宫里表面上看,确实是没发生什么大事。
李婕妤私通之事,在吞没了几条微不足道的人命之后,水面终究是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那沉入潭底的阴影,却让每个经过岸边的人都心头发憷,行路说话,都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小心。
长春宫彻底沉寂了下去,宫门紧锁,落了厚厚的灰。里面的宫人如皇后旨意所言,被尽数发配去了浣衣局,苦役司那些最磨人的地方,余生大约只能在浆洗捶打或负重劳作中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偶有洒扫太监经过那附近,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徐昭容徐宛白,依旧是后宫最张扬明艳的一抹亮色。皇帝对她告发有功颇为嘉许,赏赐流水般进了玉芙宫,那匹曾引发月华门前争执的云锦,也无人再提于礼不合。徐宛白出入宫闱,下巴抬得更高,步摇晃得更急,连带着她宫里的太监宫女,走在路上都比别处的多了三分底气。
但明眼人都能感觉到,玉芙宫与承华宫之间,那股无形的对峙更微妙了。徐宛白看冯媛的眼神,少了几分直白的挑衅,多了些审慎的估量,而冯媛,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协理宫务,赏花品茶,仿佛长春宫的腥风血雨,不过是一阵吹皱池水的微风,过了,便了无痕迹。
唯有承华宫书斋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关禧经手的文书,从各宫用度,逐渐扩展到万寿节筹备的相关旧例,内外命妇朝贺的仪程,宴乐赏赐的规格名录……内容越发繁杂,要求也越发精细。
万寿节,皇帝生辰,乃举国同庆之日。
宫中自一个月前便开始筹备,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内务府,光禄寺,教坊司,尚衣监……各衙门就像上紧发条的机括,日夜不停地运转。
前朝的庆典最为隆重。百官需着朝服,按品级列队,于太极殿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献上贺表与贡礼。仪式庄严肃穆,半点差错不得。
后宫亦不遑多让。皇后需率内外命妇,后宫妃嫔于交泰殿行朝贺礼。衣饰钗环皆有定例,行礼举止一丝不能乱。朝贺后,宫中设宴,宴请宗室亲贵,有功命妇。宴席的座次,菜式,歌舞戏曲的编排,乃至宴后赏赐的物件,无不透着森严的等级。
而最让关禧这类低阶内侍感受到节日氛围的,是那份难得的恩典,万寿节前后,宫中会酌情给下人放假轮休,虽只是短短半日或一日,且多数人无处可去,只能在住处附近闲晃,但这已是难得的喘息。月钱也会酌情添一些,谓之节赏。最重要的是,这几日宫中伙食会好上不少,偶尔还能分到些主子们宴席上撤下来不算精贵但平日绝难尝到的点心果子。
“听说今年光禄寺备了西域来的葡萄酒,还有岭南的鲜荔枝,用冰镇着快马送入京的!”小柯某日溜达到书斋附近,趁着青黛不在,偷偷跟关禧咬耳朵,眼里闪着光,“宴席上肯定吃不完,咱们说不定能沾点光!”
关禧正埋头核对一摞宴席器皿清单,闻言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荔枝?葡萄酒?这些在穿越前唾手可得甚至懒得吃的东西,此刻听着,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遥远。他更关心的是清单上那些瓷器的数目和品相,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纰漏——青黛前日特意提点,今年万寿节由皇后总揽,冯昭仪协理,但玉芙宫那边对宴席陈设,器用多有建议,需得格外留意,核对清楚,免得出了岔子,落人口实。
果然,他在核对一批预定用于宴席的青玉螭纹壶时,发现了问题。记录上写明此批壶共二十只,由内府库调拨。但他翻查去岁同类宴席的记录,同样规格的壶只需十八只便足够。多出的两只,记录上标注备用。可再查内府库同期出库的其他物件,并无同样备用之例。
他将这疑点标记出来,附上去岁记录对比,呈给青黛。
青黛看了,眼神微凝,只说了句“知道了”,便将那页纸单独收起。
两日后,关禧在内务府送来的最终核定清单上,看到那青玉螭纹壶的数量,已悄然改回了十八只。
他没问,青黛也没说。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枯燥的文书往来中慢慢建立。青黛交给他的差事越发核心,有时甚至让他初步草拟一些无关紧要的节庆事务安排,再由她润色呈报。关禧做得愈发小心,每一笔都斟酌再三,力求稳妥周全,不露半点个人痕迹。
这日,他正在根据旧例,草拟万寿节当日承华宫内部值守太监的轮换班次与职责。这是一项极其琐碎,却关乎当日宫内秩序与体面的工作。谁负责在前殿迎候可能来贺的低位妃嫔或女官,谁负责茶水点心,谁负责殿外洒扫应对,谁又作为机动候命……需得考虑各人能力,资历,还要避免与皇后或其他高位妃嫔宫中的人事安排冲突。
关禧对着承华宫太监名册,结合这几个月的暗中观察,慢慢勾画。陈公公必然要随侍冯昭仪左右,应对重要场合,几个老成稳重的,可安排在前殿要处,曹太监那伙人……他笔尖顿了顿,将其安排在了偏殿茶水间和外围洒扫这类活计不轻,但不易接触贵人的位置。
至于他自己……
“青黛姐姐,”他抬起头,看向正在另一张书案前核对赏赐物品单子的青黛,声音平稳,“小的的职责,姐姐可有安排?”
青黛从单子上抬起眼,看了他一下,“你?你便留在书斋候命吧,整理好相关卷宗,莫要离了地方。”
留在书斋。远离前殿的喧闹与人际往来,也避开了可能出现的各种是非。这安排,是保护,也是隔离。
“是,小的明白了。”关禧垂首应下,隐隐松了口气。万寿节那种场合,贵人云集,眼线众多,他这张脸,还是藏起来为妙。
筹备事宜紧锣密鼓,宫里各处张灯结彩的匠人也多了起来。承华宫廊下换上了崭新的喜庆宫灯,庭院里的花草也被精心修剪,摆上了应景的万年青,金桔盆景。
气氛越是热闹,关禧却越是警醒。他注意到,青黛近日外出次数增多,有时回来,身上会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承华宫常用的檀香气息。陈公公往内务府跑的也更勤了,回来时面色时而凝重,时而轻松。
这日傍晚,关禧交完一批核对好的礼单,从书斋出来,正要回房,在穿过后院那片竹林时,隐约听到假山后传来压得极低的争执声。一个是陈公公尖细的嗓音,另一个声音更低些,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你也太小心了!这时候不动,难道等她坐稳了,把咱们都踩下去?”是那个低哑的声音。
“你懂什么!娘娘自有分寸!现在动,打草惊蛇不说,若是惹恼了那位……”陈公公的声音又急又气,“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那位如今眼里只有玉芙宫的狐媚子!再不想法子,等人家真怀上了龙种,这宫里还有咱们娘娘站的地方?别忘了,长春宫的事……”
“闭嘴!”陈公公厉声打断,声音带着惊惶,“这话也是能浑说的?你不要命,别拖累娘娘!”
假山后静了一瞬,随即是衣物窸窣和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关禧早已闪身躲在一丛茂密的翠竹后,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沉跳动。长春宫的事……果然没那么简单。陈公公他们,是在谋划着什么?针对徐昭容?还是……
他不敢再听,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悄无声息地退走,绕了远路回到自己小屋。
夜色深沉,他躺在床铺上,睁着眼。
窗外隐约传来宫中演练庆典乐舞的丝竹声,缥缈喜庆,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硬板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白日里对着那些繁琐的文书尚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一旦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这四壁空虚,那些被压抑的恐惧,迷茫,还有这具身体带来的,日益难以忽视的陌生躁动,便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枕边,那里放着那个粗陋的棋盘和两碗棋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捻起一粒黑子,在黑暗中无意识地摩挲着。
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
节奏平稳,不疾不徐,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关禧浑身一僵,捏着棋子的手指蓦然收紧。这个时辰,会是谁?陈公公?还是……曹太监那伙人又来找麻烦?
他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回应,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若真是陈公公或曹太监,不开门恐怕更糟。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声音不高,却像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穿透门板。
是青黛。
关禧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狂跳起来。青黛?她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万寿节筹备事务繁忙,她不是应该在冯昭仪身边,或者已经歇下了吗?孤男寡女,深夜叩门……这不合规矩,也绝非青黛平日谨言慎行的作风。
他从床上坐起,慌乱地将棋盘和棋子往床铺里侧一推,又迅速理了理身上单薄的寝衣,确认并无过分不妥,才赤着脚,几步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低声问道:“青黛姐姐?”
“嗯,开门。”门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关禧犹豫了一瞬,指尖触到冰凉的门闩,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
门外廊下悬着的气死风灯投来昏黄的光晕,勾勒出青黛纤细的身影。她穿着白日那身淡青色的比甲,外面罩了件同色的薄斗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她手里没提宫灯,只拿着一个小小的,用素帕包裹的物件。
夜风从她身后吹来,带着夏日特有微凉的湿意,也送来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皂角与书墨的清冽气息,瞬间驱散了小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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