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夏槐宁与杨奇面对而坐,共赏桌上的残棋,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浇的人心头静谧。
“我有憾。”杨奇看向窗外,神色暗淡,“我枉为太师。我明明有无数个机会让他悬崖勒马。”
夏槐宁知道先生在说先帝——这是杨奇的心病。
“我这一生,过得真是荒诞可笑。”杨奇捶腿,愤恨道,“恶果,都是恶果!”
夏槐宁宽慰道:“先生不必过于自责。”
杨奇长吁短叹:“我如何能不自责?我夙夜难寐,如今太子这幅模样,我死后该如何向先帝交代。”
“八王的确野心勃勃,要是放任不管,迟早会酿成大祸。”夏槐宁剪掉白烛里烧黑的灯芯,又将棋局上的白子往前推了一步,“可是先生,如今的圣上,真的能担得起天子之责吗?”
“你……”杨奇神色复杂,“你道心不稳。”
夏槐宁专心研究棋盘,矢口否认:“学生只是为大元的气运担忧。”
杨奇扶着椅背站了起来,目光灼灼:“你不是担忧大元的气运,你是在担心圣上能否完成自己的夙愿!我知你心中偏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己之念将造成多大的灾难!你…自私自利……目光竟然如此狭隘,金銮殿本就血流成河,你不想着匡扶社稷,只想着代替,你是要再添恶果,让史书添上你的骂名吗!”
杨奇怒道:“你枉为臣子!”
夏槐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学生知错了!”
杨奇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心中五味杂陈:“我知道你心中难受,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可是啊,和仲,你心中杂念太多。”
“学生只是心中有怨。”夏槐宁头伏在地上,向杨奇保证,“学生日后一定会做个纯臣!”
杨奇看向门外,背身而立:“和仲,你可知何为明君?”
雨声簌簌,将竹帘外的青石打磨得圆滑,溪里的鱼儿跃出水面,用嘴去叼食雨滴,溅出的水打落在岸上,在石板路上画出一串的涟漪。
杨奇又道:“孙太后曾骂圣上不堪重任,可在我心中,他天性纯良。只有心中有仁,才能成为一代明君。我不是好先生,将先帝教成了逃避责任,心思狭隘的模样。”
“你以为我们如今的圣上消极懒散,但你要知道,他如今深陷泥沼,步步维艰啊。”杨奇说,“他缺的不过是一个契机,一个能破釜沉舟的契机。”
夏槐宁抬头,去循着先生的身影,杨奇身骨昭昭,立在门前,如伟岸一般高大:“与虎谋皮,焉有其利?做人做事万万不可饮鸩止渴!我知你心中夙愿,我已上书,荐你任下任太子之师。”
夏槐宁惊呼:“学生不过一介贱奴……”
杨奇不理夏槐宁,自言自语道:“这是我为你铺平的路,去吧,去改变这个世界。”
*
哑奴今日买到了先生想吃的瓠瓜,翠绿的瓜抱在怀里,哑奴心里比捡了金子还高兴。
雪似的折子络绎不绝,宫人每天都抱了几大摞子送到杨府,没出几日就将竹林小屋堆成了山,杨奇别无他法,只能带着哑奴回到旧宅。
杨奇腰有旧疾,干不了活计,哑奴算着先生让他存的俸禄,这几年先生的俸禄一半给了和他死谏的学生亲人,一半送给了乡里的学堂,剩下的甚至不够买个做短事的伙计。不过旧宅的草虽然长了三尺多高,但是哑奴的力气大,举着镰刀割了三五天人就能来回走动,廊柱和斗拱梁上的丹红虽然剥落得斑驳,但是哑奴既能编草席又能爬屋顶,只要将草席往上一盖,任凭徽京雨水淅沥,再大的水也浇不透哑奴的草席。
可惜哑奴挡不了徽京反复阴潮的梅雨天,只能在杨奇卧床时多熬点膏摩,用玉轮替杨奇推腰。
徽京难得晴天,院中木廊上没见着先生晒太阳,反倒是屋里透着一点烛亮,哑奴怕吵着先生,就抱着瓠瓜到井口边清洗。
先生就是在这时出来的。
杨奇怀里抱着本折子,穿着平日里难得穿的红色盘领官袍,胸口绣的白鹤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哑儿。”杨奇冲哑奴招手,和声唤道。
哑奴欢快地跑了过来,冲杨奇高兴地转圈,口中还发出“啊——啊!”的怪叫声。
杨奇将手中金雷丝的束发冠递给哑奴,又指了指自己花白的长发。
哑奴聪慧,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束发冠,将其放好后再认真地替杨奇梳头。
杨奇翻着手里的折子,又看了一遍:“木里上折子了,我与太后这辈子就在木里这事上争执过,当初我与勉仁都极力反对,她错了这么多年,结果害了那么多人!”
“齐知远字字珠玑,要追光禄寺的责,还要究都察院、清吏司的错,百官被他指桑骂槐了个遍,我这个老言官都替他捏了把汗,可他偏偏最后峰回路转,苦口婆心的劝圣上要仁政,不要初登大位就动了杀气,还要朝廷法不责众,三万匠人就是三万匠人,等明年开春再开始入册。”杨奇难得大笑,“我就早就看出来,这小子就是个机灵鬼!先捏着错处将众人都敲打一遍,等众人冒出一身冷汗了又替人说好话。轻飘飘的就将木里一事给带过去了。”
哑奴看杨奇高兴,他也跟着高兴,张大了嘴巴,“啊——啊——”地“笑”。
“他说得真好,他竟然说‘为众人报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好啊…真好……我大元人才辈出,薪火相传,你看啊,朝廷也不尽是蝇营狗苟!”杨奇笑出了眼泪,透明的泪珠走过他崎岖的面部,他合上折子,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搁置在膝头摩挲,“我都要忘了,他是周勉仁养出来的。”
哑奴又叫了起来,他将杨奇的发尾送给他看,满是灰白的枯发竟生出了几根油光的青丝。
杨奇不太高兴,只是摇头:“我都老了,怎么还长出黑头发来了呢?”
民间有不好的传言,说老人活到了一定岁数要还不去世就是在吃子女的寿元,他没有子女,可有很多个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可不就是在“吃”学生的寿元?
哑奴又要说话,他的声音像拉木锯一样难听,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素布轿子早早地在门外候着,轿夫敲门,问杨阁老是否在家。
杨奇收起一派的轻松,肃穆起身:“我今日要晚点回来,你中午无需弄我的饭菜。”
那我刚洗好的瓠瓜怎么办?哑奴想了想,也无妨,先切好了等晚上先生回来再炒着吃。
停顿须臾,杨奇又强调:“今夜也无需等我。”
哑奴看向杨奇,眼中满是不解。
“平治天下,当今之世,除了我还有谁呢?”杨奇阖目,忽地笑了起来。
他足够老了,活得已经够本了。
杨奇睁开眼,走到院里迎风振袖:“今日老夫就算遭万人唾骂,也要告诉天下人当年太后是错的!”
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艳,瓣尖的鲜红润着整朵莲托,蒋春秋洒了把饵料,藏在荷叶下的鲜红的锦鳞蜂拥而上,水波荡漾潋滟。
“嘿!主子赏饭吃时就抢着吃,没饭吃了就藏起来。这群鱼儿倒是和孙永乐一样,也是个贪利忘义的!”管事的撇了唇边两撮胡子,边说着话边适时奉上一把新的饵料,蒋春秋撮了一小把,半靠在池塘边的石雕栏杆上。
“孙永乐是聪敏人。”蒋春秋往池子里撒饵料,“做官有做官的道,做鱼也有做鱼的道。”
回廊处的安康走过来,向蒋春秋揖礼:“老师。”
管事的将饵料放置在石雕处,躬着腰退下了。
四下没有旁人,蒋春秋开口问:“朝上情况如何了?”
安康想了想,说道:“杨大人与圣上对峙,两方争执激烈。”
“学生不懂。”安康顿了顿,问道,“老师多年来栉风沐雨,从没有缺席过大小朝会,明知今日重要,为何却要佯称生病?”
蒋春秋眯着眼看向安康,须臾后说道:“你说求学路上遇到了瓶颈,所以去茶楼学人辩经。如今看来,依旧没有长进。”
“是学生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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