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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浮萍(一)

小说:

酌泠

作者:

雾圆

分类:

穿越架空

《酌泠》

文/雾圆

2024/12/26

卷一·野火篇

浮萍(一)

始宁长公主赐姓之前,温酌泠并不姓“温”。

拜入天下六姓之一的江陵商氏之前,她也不叫“酌泠”。

那时,旁人都唤她“小昭”。

小昭不到六岁便已出落得清俊高挑,街头巷尾的邻居经过铁匠铺子,总要对着铁匠夸赞一句——你家小女郎生得这样标志,若穿上贵人衣裳,说是公主都有人信哩。

事实上村里没有人见过公主,小昭也没有贵人衣裳。

公主的阿父是洛阳城中的天子,小昭的阿父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铁匠。

铁匠十几岁便被征调入伍,熬过了战乱频仍的几年,侥幸活到二十。在他二十岁那年,稀里糊涂的仗打完了,将军们飞马去往洛阳新帝处领功,他则带着一身伤病和一只跛脚回到家乡,继承了病弱老父的铁匠铺子。

铁匠没有儿子,手艺都传给了他的女儿。铁匠的老父说,当今世道,会打铁的人总是有饭吃的。

而漂亮的女儿,只能被别人当饭吃。

于是小昭从记事开始便时常出入阿父的铺子,与他一同捶打炉火中通红的铁块。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数年,千锤百炼,火光映睫。

不做活的时候,阿父还教了小昭许多从军营里学来的本领。

县府中最好的兵器都是阿父打的,那些刀、枪、剑、戟,小昭都能耍得虎虎生风。

许多人劝过铁匠,娇滴滴的女郎就该娇着养——邻村的银花儿因为生得好,极有出息,少时被卖进县令家做仆役,后来便被县令纳了,全家都跟着风光起来。

铁匠不理会,听了也只是笑笑。

铁匠回到家乡时,除了跛脚和伤病,还带了一个满县少见的美人儿——那便是小昭的阿母。铺子重开那一日,村中人好奇铁匠婆娘的长相,都来捧场,几个年老些的看了又看,惊叫出声:“这不是老乔家的幺女儿么?”

众人终于明白了美人儿为何会看上一瘸一拐的铁匠——他们两家比邻而居,二人活了多久,就相识了多少年,不知是如何的因缘际会,竟叫他们重逢了。

村里的孩子都羡慕小昭有一个天仙一样的阿母,小昭每每添油加醋,编造父母年少分离后重圆的故事,都能从同伴那里收获一阵“啧啧”声。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的阿母。

村里有妇人就嚼过闲话,说阿母昔年在洛阳城时为倡优之流,十分不体面。

到底什么才是“体面”,小昭不明白;“倡优”村里没有,她也不太懂。

她拿这话问阿母,得了阿母一顿好打。

阿母打完犹不解气,掐着腰冲村头骂了半个时辰,骂得那妇人羞惭兼恨。妇人正要掩面而去,阿母却话锋一转,握住对方的手,开始哀哀哭泣。

两人一阵私语,妇人被阿母说得涕泗横流,自此时常送来鲜花蔬果,同阿母成了密友。

阿母聪慧圆滑,小昭十分佩服。

因有阿母阿父呵护,小昭的整个童年时期可谓无忧无虑。

虽说锻造辛苦了些,但久而久之,她力气越来越大,掰手腕从无败绩,轻轻松松便能将隔壁妹妹扛在肩上,孩子们对她羡慕又崇拜。

小昭得了激励,耍刀枪都耍得更像样了。

阿母还教了小昭记账、写字、还价。阿母不在铺子里时,遇见吝啬的客人,铁匠讷讷地说不出话,小昭倒能抄起铺子里搁的兵器,摆出一副拼命架势。

客人走后,铁匠训她:“一把菜刀罢了,值得你提枪?”

小昭认真:“这次让一把菜刀,下次便让得更多,一让再让,那还了得!”

铁匠无奈。

小昭能吓人、会写字,偶尔还能从阿母口中学几句“风雅”的酸词儿。路过村子的相士为答谢铁匠的赏钱,恭维说小昭今后必能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样的安稳日子一直过到了元康二年。

这一年,小昭九岁。

史书上的元康二年是猩红的一年。

在小昭的记忆里,这一年却是昏黑的——春日始于一个昏暗的清晨,冷冽分毫不消,大地迟未回暖,洛水上坚冰难融,绵延映出凝滞如永夜的暗色。

小昭的家乡在弘农郡东一个临洛水的小小村落,去岁三辅大旱、粮价暴涨,连带着远近遭灾。村中因有河流不断,免遭此祸,但传闻中的惨景令人心中颤栗,家家户户都私下攒了比往年多一些的粮食。

孟春时节,官道上的冰雪还不曾消融,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便出现在了茫茫雪野的那头,突兀如同天外来客。

将军进村来征粮。

将军走后,周遭粮价大涨,一斛千金,直逼三辅。幸而众人早有囤积,虽散去大半,熬肠刮肚,总能勉强支撑。

邻村的银花送粮回家,说三辅至弘农、河东以西已成人间炼狱,“菜人”比比皆是。

小昭还是听不懂,回去问阿母什么是“菜人”。

阿母这次没有打她,只是摸着她的头发沉默了许久。

那时众人还没有想到,元康二年春日的昏沉不仅没有随着将军远去,反而刚刚开始。

二月、三月、四月,天空永远灰败无云。

日光惨白,照得洛水一片沉沉死气。黑冰融化后,水面泛起诡异的微红,随后像被吞食一般连连下跌,几近断流。

阿父时常望着河水发呆,还总在夜里低声和阿母商量着什么。

太平十年之久的中原大地隐有颤声,乱世将至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清明过后不久,村里又来了一队兵。

上回的将军好歹是索要,这回的兵却到了直接抢的地步。

他们一个个血淋淋、恶狠狠,络腮胡上沾满血浆。小昭眼瞧着几个兵冲进了一户人家里,出来时手中便多了几兜米和一串五铢钱。家中的男人追出来,抱着一个兵的腿苦苦哀求,被他一脚踹到门槛上,吐了几口血就不动了。

跟过来的女人丧失了神智,竟不管不顾地扑到男人的尸体前哀嚎,那兵烦不胜烦,顺手一刀砍断她的脖颈,扬长而去。

小昭吓坏了,铁匠连忙将她抱到地窖里去,嘱咐她无论如何都不许出来。小昭捂着耳朵缩到天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唤了一声“阿父”。

总响着沸腾水声的铁匠铺子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

她从地窖中爬出来。

墙上悬着的刀枪剑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午间炉里炼的一腔铁水空了,地面多了个姿态扭曲的“铁人”。

小昭捡起一把短刀,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被那铁人绊了一跤才恍然大悟,哑着嗓子哭道:“阿父……”

——阿父永远不能答了。

她将短刀别在腰上,急急跑回家,没有找到阿母,跟着几个乡亲跑到附近的山中藏身。万幸,阿母听见动静便带着邻居的妇人躲进了山里,免遭一难。

母女俩抱头哭了一场,又躲了一日才敢下山。

那些长相奇异的兵抢光了所有的粮食、牲畜,又劫走许多年轻男女,放火焚烧了村庄。她熟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焦黑土地,冒着凄怆乌烟。

幸存的人们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尸体,夜幕中声如鬼哭。

又过了几日,连哭声都没有了。

久不见艳阳的天在短短时日内倏然入夏,将人间变作蒸笼,洛水彻底断流,只余皲裂枯黄的河床。传闻中的大旱夹杂着蝗灾,毫不留情地侵袭了这片刚流过血的土地,饥荒如同螟螣结群而成的蠕动黑影,一夜之间笼噬天野。

就算没有这次兵祸,秋日也结不出一粒粮食。

整个中原的大灾荒开始了。

活下来的村民无暇悲伤,立刻投入寻找食物的奔波当中,未长成的谷子被连根一起吃掉,山林间秃得只剩石头。小昭跑去山上寻觅,回来时撞见两户人家换了孩子。饿了许久的妇人抹着眼泪在废墟中生起火,身边是她的夫婿,断壁后还有暗中窥探的人。所有的眼睛盯着沸水中翻滚的肉块,闪烁着野狼一样迫切的光。

阿母对小昭说:“这里留不得了,我们走罢。”

小昭不解,中原大旱,去哪里才能找到粮食?

阿母答道,顺着洛水一路往东,就能走到传闻中的洛阳城。洛阳满城都是贵人,还有谷物漫到屋顶的大粮仓,一定不会饿死的。

小昭离去的时候遇见了村里最文弱白净的少年郎君。

小郎君初初长成,因孝顺之名被举荐为县府的邮亭掾吏,来年便要上任。他是全村唯一一个爱读书的人,还教小昭认过字。

他在村头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躺在里面,见她经过便虚弱微笑道:“小昭,能为我添一捧土吗?”

阿母将小昭的头摁在怀里,加快了步伐。

小昭挣扎着回头,见小郎君挖的坑边不知何时围上去了许多人。

小昭问:“阿母,他们去做什么?”

阿母没有骗她:“等他咽气,分尸体。”

小昭还在路上遇见了“极有出息”的银花阿姊。

她发如蓬草、面若死灰,身上插着草签,一个瘦小的男人扯着她在路边兜售:“……娇养的小女娘,比一般农户好吃得多哩。”

小昭不敢再回头了。

野菜野草很快就吃完了,阿母带着小昭一路喝生水、吃树皮,避开贼寇、豪强,千辛万苦、饥肠辘辘地顺着干涸的洛水西去。

阿母逃难经验丰富,靠着她一路的小心机敏,两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有许多同行者——甚至是比她们强健的同行者,死于流寇、死于吃土造成的肿坠、死于偷袭他人时的反杀,都没有走到洛河重新蓄水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小昭在阿母的背上睁开眼睛,看见了北方阴云低垂的高山,以及高山之下城池的壮丽廓影。

阿母告诉她,那片连绵的山叫邙山。

洛阳城南邻洛水,北望邙山,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开城门十二座,九经九纬,大道通天。待走近了,却不似郊外远眺时巍峨壮丽——官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低矮的灰瓦遍布道路两端,全不见殊异府邸。

阿母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洛阳。

“此为外城,里坊间居住的多是小民。顺着这条街一直走,有一座比我们方才所入高大得多的城门,叫西明门。门内才是贵人居所,阿母从前只进去过一次。”

小昭问:“那阿母从前也住在这里吗?”

阿母笑着摇头,目光飘得很远。

“不……我住在城东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花园虽不在内城中,但也是……人间极乐处。”

阿母本想在外郭中寻个铺子谋生,但近日城中涌入不少流民,大多店家关门谢客,更不招帮工,道中无人、举目哀索。阿母谋生之望落空,只好想尽办法给“故人”捎了信,请她救命。

不久后便有人将她们从流民草棚里捞出来,塞入牛车,运到了另一个地方。

车在颠簸的道路上行至入夜才停下,小昭被阿母从车上抱下来,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当她看清面前的一切时,忽然僵住了。

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己已登仙境。

静夜中万叶婆娑,水声潺湲。天色阴蓝,落尽春花的海棠树连绵摇荡,将她的视线带往远方一座金光耀灿的高楼。她感觉微微眩晕,良久才收回了目光,低垂下头来。

六盏风灯在黑暗中晃动,一位年长的妇人从摇晃的灯影中走近了。小昭没忍住微微抬头,看见她身后有一片银光斑驳的小池塘,池上的廊道一路绵延了老远,与融融的夜色合二为一。

仆役们称这妇人为“姑姑”,阿母拽着她跟妇人行礼,低声道:“小昭,快向络姑见礼,这是阿母的……母亲。”

阿母的母亲?

那岂非是她的大母!

阿母从未同她说过昔日在洛阳时的事情,她丝毫不知阿母竟有一个做贵人的母亲。

小昭抬起头来,刚要欣喜地唤出口,络姑便抖了抖手中的刀扇,冲阿母讥讽地笑了一声。

“你就不是个能享福的命,当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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