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被枷走的阴影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悲愤与无奈,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对王曜家特免粮税的复杂情绪,如同无声的蛛网,悄悄缠绕在邻里之间。
王曜立在槐树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悲戚、或茫然、或带着一丝疏离的脸庞。他心知,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苍白,唯有行动方能化解这无形的隔阂。
他转向身旁如同铁塔般的李虎,沉声道:
“虎子,把那头野猪抬过来。”
李虎应了一声,像王曜家方向跑去,没一会儿,就见他毫不费力地将那头两百多斤的硕大野猪背到槐树下的空地上。血腥气再次弥漫开来,却奇异地冲淡了些许空气中的压抑。
王曜站到一块稍高的石头上,环视众人,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七叔公,伍哥,诸位乡亲父老。”
他顿了顿,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顺子哥遭此无妄之灾,皆因官府催科逼粮所致。此事我既遇上,断无袖手旁观之理。明日一早,我便与虎子一同前往县城,面见县令,陈说本村实情,力求能将顺子哥平安带回,并设法减免此次加征的粮税。”
众人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但七叔公却忧虑道:
“曜哥儿,你有此心,全村感激。只是那董县令……听闻不是个好相与的官,惯会看人下菜碟,你虽是大学生、羽林郎,毕竟未有实职,恐怕……”
王曜知道七叔公的担心不无道理,接口道:
“叔公放心,我自有分寸。纵不能尽如人意,亦当尽力周旋。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村中人心,莫要再生事端。”
他目光转向地上那头硕大的野猪。
“这头野猪,是虎子一番心意,也是山神所赐。眼下青黄不接,家家艰难,正好分与各户,略补无米之炊。伍哥,劳您主持,将猪肉按户分了,务必公允。阿惠嫂子家中遭难,更应多分几斤,让孩子们沾点油腥。”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骚动。王伍率先反应过来,迟疑道:
“曜哥儿,这……这如何使得!这是虎子给你接风的……”
王曜摆手打断:
“伍哥,乡里乡亲,同气连枝。我王曜在外求学,家中老母多蒙各位照应。如今村中有难,岂能独善其身?虎子,动手吧,按户均分,务必让每家都沾点荤腥。”
李虎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猎刀,便开始熟练地分割猪肉。他手法娴熟,下刀精准,肥瘦搭配,力求公平。
村民们见王曜处事公道,先公后私,并未因自家免税而置身事外,反而要将这难得的肉食分给大家,先前那点因“特免”而产生的隔阂感,顿时消弭了大半,纷纷上前帮忙,场面渐渐活络起来。
分到阿惠家时,李虎特意挑了两条肥厚的后腿肉和一大块板油,沉甸甸地递过去:
“嫂子,拿着,给娃们熬点油渣,补补身子。顺子哥的事,有曜哥儿和我呢,你别太焦心。”
阿惠接过肉,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这次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夹杂着感激:
“谢谢虎子兄弟,谢谢曜兄弟……我们娘仨,就……就指望你们了……”
王曜温言道:“嫂子放心,明日我们便动身。”
野猪分毕,四十多户人家,户户有份,虽不多,在这饥馑时节已是雪中送炭。村民们的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围着王曜和李虎,七嘴八舌地说着感激和期盼的话。
王曜一一应着,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知道,真正的难关,在明日那县衙之内。
是夜,王曜辗转难眠。窗外山风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呜咽。他想起太学中与同窗纵论天下,何等书生意气;想起面对周虓诘难时的挥斥方遒;更想起天王苻坚那殷切期望的目光。
然而一旦回到这现实的土地,面对胥吏的冷酷、律法的僵硬、乡邻的血泪,那些经义文章、天子恩遇,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明日之行,绝非简单的口舌之争,而是对他信念、智慧和担当的一次严峻考验。
次日寅时末,天色未明,山间雾气氤氲。陈氏早已起身,熬好了稠稠的小米粥,烙了几张掺了麸皮的饼子。王曜与闻讯赶来的李虎一同用了早饭。
李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短打,背上那张桑木硬弓,箭囊里插着十余支白羽箭,腰间别着猎刀,整个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娘,我去了,您在家安心,勿要牵挂。”王曜整理好衣冠,将昨夜写好的名刺小心收入怀中。
陈氏将二人送至院门口,千叮万嘱:
“见了县尊,好生说话,莫要顶撞,凡事……量力而行。”她看着儿子和李虎一文一武两个身影,心中七上八下。
“婶子放心,有俺在,定护得曜哥儿周全!”李虎拍着胸脯保证,声如闷雷。
二人辞别陈氏,踏着露水,沿着崎岖山路,向山外的华阴县城行去。
晨曦微露,林鸟初啼,山路两旁草木深翠。李虎步履矫健,在前开路,不时用木棍拨开挡路的荆棘。王曜跟在其后,虽不如李虎那般山野习性,但自幼走惯这山路,倒也并不吃力。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渐阔,远处平原显现,渭水如带,蜿蜒东去。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多是推车挑担的农夫、赶着驮货牲口的行商。又行片刻,华阴县城那土黄色的城墙轮廓已遥遥在望。
华阴县治虽设于此,但因地处潼关要塞之侧,军事地位重于民政,县城规模并不宏大。城墙高约两丈,以黄土夯筑而成,墙面斑驳,留有风雨侵蚀的痕迹。
城门口有兵卒值守,对往来行人略作盘查,见王曜一身青衫,气度不凡,李虎虽魁梧凶悍却紧随其后,像是护卫,便也未多加为难,挥手放行。
踏入城门,市井喧嚣扑面而来。街道不算宽阔,以青石板铺就,年久失修,多有坑洼。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夫走卒吆喝叫卖,夹杂着牲畜的嘶鸣和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
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料、牲畜粪便和尘土的气息。与长安城的恢宏整肃相比,这县城更多了几分粗粝而鲜活的烟火气。
王曜幼时在郡学读书,来县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是随先生办理文书或购买书籍,对城中街巷并不熟悉。他凭着记忆,向人打听县衙所在,路人见其仪表,纷纷指点方向。
县衙位于城西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尽头。并非如京师衙门那般规整的衙署格局,而是一处由多组夯土墙院围合而成的建筑群。
门前并无石狮,只有两尊历经风雨剥蚀、形态已有些模糊的石兽,似是獬豸,却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沧桑。
门楣上悬着的“华阴县衙”匾额,漆色暗淡,字迹亦显朴拙。两名身着皂衣、持着木棍的衙役倚在门边,显得有些懒散。
王曜整了整衣冠,缓步上前,对靠前的一名衙役拱手道:
“这位差大哥,在下长安太学生王曜,有要事求见董县令,烦请通传一声。”说罢,将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名刺,双手奉上。
那衙役斜眼打量了一下王曜,见他身着半旧青衫,虽气度沉静,但并非绫罗绸缎,身旁跟着的李虎更是山民打扮,本欲呵斥,但听到“太学生”三字,又见其递上名刺,态度不卑不亢,倒也不敢过分怠慢。
他接过名刺,瞥了一眼,上面端正写着“弘农郡华阴县学子王曜谨谒”等字样,还有太学的戳记。衙役脸色稍缓,道:
“在此候着。”转身进了门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衙役才慢悠悠地出来,对王曜道:
“县尊正在客厅处理公务,让你进去。”
他目光扫向李虎。
“你,在外头等着。”
李虎眉头一拧,刚要开口,王曜用眼神制止了他,低声道:
“虎子,你就在此处等我,切勿妄动,我去去便回。”
李虎重重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像尊铁塔般杵在县衙大门一侧,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两个衙役。衙役被他瞪得有些发毛,悻悻地转过头去。
王曜随着那名衙役走进县衙。入门是一方青砖铺地的院落,正面为大堂,应是升堂问案之所,门紧闭着。
衙役引着王曜从右侧回廊绕过大堂,来到第二进院子。此院较为清静,正面似是县令日常理事的书斋或内衙,两侧有厢房。衙役将王曜引至东侧一间客厅门前,示意他自己进去。
客厅布置简洁,地上铺着竹席,设有多张矮榻和案几。主位后方悬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笔力遒劲,给这略显朴素的厅堂增添了几分威压之气。
县令董迈正坐在主位榻上,面前案几上堆着些文书卷宗。他年约三十五、六,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一双眼睛细长,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和算计。
他并未着官服,只穿一件藏青色暗纹直裰,头戴方巾,作儒生打扮,但眉宇间那股官威和精明却是掩饰不住的。
王曜踏入客厅,躬身长揖:“学生王曜,拜见县尊。”
董迈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眼皮,细细打量了王曜一番,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和煦的笑容:
“哦,便是本郡郡学出身、如今在长安太学深造的王曜王子卿?不必多礼,坐。”他指了指下首一张坐榻。
“谢县尊。”王曜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本官早已听闻你的才名,”董迈捋着短须,慢条斯理地道。
“前番天王临太学,你在崇贤馆与那江东狂生周虓一辩,扬我大秦国威,更是声动长安,连天王都亲赐羽林郎衔,真是少年英才,为我华阴增光不少啊!”他话语虽是夸赞,却带着一股官场惯有的虚浮气和疏离。
王曜谦逊道:
“明公过誉了。学生侥幸,得沐天恩,实是惶恐。今日冒昧叨扰,乃是为乡梓之事,心中焦虑,不得不来恳请县尊垂怜。”
董迈眼中精光一闪,已知其来意,却故作不知:
“哦?乡梓之事?但说无妨。”
王曜便将桃峪村连年歉收、去岁今春连番缴纳、如今村民困苦、刘顺家尤甚等情状,仔细陈述了一遍,言辞恳切,最后道:
“县尊,非是乡民有意抗粮,实是力有未逮。恳请县尊念在天灾频仍、民生多艰,宽限些时日,暂缓征缴,并将那刘顺开释归家。待秋收之后,桃峪村定当设法补足亏欠。”
董迈听罢,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王郎君啊,你有所不知。非是本官不近人情,苛责乡里,实在是……上命难违啊。”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
“此事本不该与你这等未正式授官的生员细说,但看你心系桑梓,又蒙天王赏识,也不算外人了。此番加征,并非本县独有,乃是奉了太守张府君之严令,为征伐淮南……咳咳,总之是朝廷急需,关乎重大战事机宜!限期之内,颗粒不能短缺!若独免你桃峪一村,他处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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