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坠,还不到掌灯时辰,日暮里一片昏黄。
不知谢玦如何选的道,路上罕见行人,李元熙不疾不徐地观赏起太学风景。她困于宫中十五年,图册造景比不上身临其境,此刻别有一番意趣。谢玦落后她半步,偶尔不动声色地扫去一眼。
青红同卫士随后,只觉前头两人虽不言语,然气氛怡然,似多年老友,有种旁人难以插足的契合。廊腰缦回,过池塘,穿过半坡竹林,便见一座清雅小院。青红看着院外堆叠的山石,手腕生疼。一百多人都不够使唤,累得他也做了仆工。
小姑奶奶还只随意瞥了一眼!
李元熙正望向门楼下新制的匾额,琢磨片刻,不确定问:“你题的?”
谢玦垂眸颔首。
李元熙心内赞叹。他少年时行书笔法便不俗,筋骨似鼎彝气韵如霜雪,而今积年之下愈发深厚,犹夜雨浸石般浑融天成。
好字当赏。
她掏出银袋,拈了两角递过去。
青红:“……”
谢玦神色自若地接住,甚至谦恭地低了低头。
青红捏着书囊牙快咬碎,大人行草一字千金,在姑奶奶这儿竟然只比《三字经》多一角银!
门道两侧是堂屋,过厅铺着普通砖石。入院后却忽然一副富丽秀景,显然是新翻修出来的。太学占地不广,夫子院自然也不大,方寸之间,倒把构境营园做到了十分巧妙。
錾珐琅描金羊角灯沿廊亮起,琉璃石龛烛光闪耀,恍如星河坠地。垂丝海棠斜倚粉壁,蕉叶瘦竹与湖石掩映成趣。墙外老枝曲探,石阶旁摆着越窑竹纹缸,上浮两朵木樨。后舍三楹小屋白墙黛瓦,卷着湘妃竹帘,里头灯火辉明,隐约可见螺钿彩屏。
比不得长乐宫堂皇大气,但小而雅致,比怡心居更为韵永。
李元熙瞧得满意,忽又微蹙眉:“怎不见女婢。”
谢玦只说:“我不使婢女,另请了仆妇在院外随时候命。”
李元熙挑眉。世族公子哪个不是婢仆成群,梳头熏衣都得女使来做,崔数风流爱俏,润发香露都设专职女婢来管,谢玦是有什么毛病么。
看女郎仍面带疑色,青红忙道:“我家大人确实不用婢子,平日住衙门我一人伺候足矣,便是府里的院子,也仅有一老仆和两小厮打理,没有女婢的。”
李元熙愈发奇怪,谢玦不会真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她思索着往前走去:“叫个仆妇来给我梳发,一会儿我要沐浴。”
谢玦示意青红去外边同卫士一道守门,自顾款款随在女郎身后步入屋舍。
李元熙进屋便觉脚底温热,必是烧了地炉。她眉眼舒展,随意脱了鞋履走上地榻,闲散地靠妆台坐下,没等到仆妇,却见谢玦替她将履收进屦匣,自取了双木屐换了,徐徐走来,弯腰拿起一柄象牙梳子,淡淡道:“仆妇手笨,我来为女郎通发罢。”
他神情谦恭,李元熙一阵诧异的默然,又不免好笑。
许是看她如今孤家寡人,身为唯一的臣下,谢玦虽本性傲然,口不对心,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行起媚主之事。毕竟她身边一向奉迎者众。可谢玦年少时每见崔卢二人谄媚,都是既鄙薄又气怒。
他不齿于此,只闷头在学问上力压群臣。
头名赐玉,首席得了她的赏,面上平静,眼里的欢喜可骗不了人。她灵智开得早,视同龄多如稚儿。少年人自以为藏得住情绪,实则一览无余。
现下他年岁骤增,敛而不露,倒不如之前好懂了。
李元熙回神时发现丝带已被解下,镜中,谢玦握着她一捧发细细梳理,黄澄澄的镜面消解去冷肃,映得他目光都专注柔和。
他想伺候就伺候罢。李元熙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闲话道:“仆妇既手笨,干不了插钗理鬓的活儿,还是去寻个巧手的婢子来。”
谢玦抬眸,两人于镜中视线交汇。
她见他并未答话,只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撩开案上妆奁取了发针和一对小簪,修竹似的长指翻飞,不多时,妆成一绾双环交心髻,手艺竟然不输春蕙。
看女郎渐渐睁圆双眼,难得露出小女儿可爱情态,谢玦眉眼更是温和。
“你可真是全才。”李元熙惊叹道。
这次没有阴阳怪气,谢玦便轻咳一声受用了,继续给女郎散发。
“国公府好像没有小娘子……”李元熙若有所思。
镇国公只有一妻,生了四个儿子,一直想生个女儿,国公爷怜惜夫人,不肯再要。以谢玦的性子,应不屑给不相干的女郎梳头。
谢玦听出言外之意,心内敷衍地念了句‘对不住’,口中已道:“此前只为我娘梳过。”
李元熙又睁圆了眼睛。
国公爷是明正正的端严持重,谢玦是阴沉沉的古板峻厉,而国公夫人颇具名士之风,洒脱爽朗,雍容明艳。大气的王夫人梳上小女郎的清新小髻……
李元熙忍不住笑出声。
如露濯芙蕖,莹莹烛光下活色生香,因这笑为他而起,谢玦近身感受,只觉一股热气从头到脚,心口炙热发烫。与此燃烧出另一种殷切的渴望,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握住了女郎的手腕。
柔弱无骨,酥融脂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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