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二十一年底所有幸存的菊崖县人都对郑绥和太子萧玠的关系发过议论。他们目睹萧玠撼守菊崖的松柏之姿在郑绥面前萎缩,化成一棵攀附松柏的女萝。他们不用进屋也看得到那攀附。每个夜晚,屋中都传出太子梦间的啜泣之声。萧玠蜷缩枕上,黑发如命运的绳索把他紧紧捆缚。一条手臂拨开绳索织就的罗网,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第二天天不亮郑绥边穿盔甲边上马出门,前襟未干的泪水如同晨露打湿了菊崖县志的一页。
这一页的菊崖县志记载,奉皇二十一年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之年。这年剿灭公孙冶残军的半个月里,忠武将军郑绥像一条出洞复仇的公狼一样朝行千里暮必回归。这年也是复仇的金色火焰和侵略的绿色火焰狭路相逢的一年。半个月内,金焰如同太阳之芒,以摧枯拉朽之势燎遍县城内外野草般的绿焰。半个月后,郑绥正式进军樾州主城,宝剑直指释放幽幽绿火的古墓鬼手。
郑绥不再每日必回,萧玠重新把自己树成堡垒。
萧玠说过,自己太软弱太喜欢依靠人,只有无所依靠之时,他才会成为真正的领导者。郑绥离开后,他雷厉风行地投入敌后工作。菊崖县被修复成樾州争夺战里大梁的军事本营和难民区,萧玠的坐镇把战后常见的自相残杀扼于萌芽。白天他在聚集官吏传看前线战报研究战局之余,建立了一套严格的战备赍送和粮食分配制度,以保证前线供给和后方稳定。毁于战火的屋舍由官府勘察记录,哄抢财产者审后可以判斩。朗朗乾坤下的菊崖县被充分团结起来。
而夜晚,是萧玠巡看岗哨之时。他无缘得见菊崖战前的容颜,只能亲手抚摸她的遍体伤痕。他主动也被动地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极限。萧玠依旧不敢做梦,他的噩梦不再是月亮但还是个女孩。他多么想见到旭章,但如果在噩梦里他宁可不见到她。萧玠对宗教仍有虔诚,他多怕这是佛经里应誓的象征。
旭章的消息在秋季的最后一天传到菊崖县。
萧玠赶往粥棚的路上遇到送粮回来的菊崖主簿,照例找他要最新战报。主簿将郑绥亲笔的文书递给他,同时说:“有了郑娘子的消息。”
萧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这个郑娘子指的是谁。他感觉心在嗓子眼突突跳着,声音给砸成一块一块。他问在哪里旭章在哪里?主簿不敢看他的眼睛,“臣运送粮车时正逢齐军使者和郑将军接洽,他们送上来一块玉佩。”
“玉佩,什么玉佩,太阳玉佩吗?一块脂玉的太阳玉佩吗?”萧玠压根不知道声音怎么跑出来的,不知道自己是叫是喊还是哽咽,“旭章在他们手上……你是说旭章在他们手上?郑宁之怎么没给我写信呢?”
主簿道:“此事干涉两军之战,将军也许不好回禀。”
萧玠握他手腕的五指松脱下来,人也随之一晃,被主簿紧紧扶住。
他完全不敢想,公孙冶已死,公孙铄拿到旭章会把她怎么样?她那么小一个孩子,他的孩子!
主簿担忧道:“殿下思女之心臣看在眼里,臣实在不忍殿下日夜熬煎如此忧心。但郑娘子……”
萧玠打断:“我去趟前线。”
主簿忙劝道:“可如今还在打仗,殿下千金之躯……”
“我去趟前线。”萧玠的声音不容置疑,“告诉东方明达,我回来前由他总揽县内一切事务。若有变故立刻写信给我。”
***
萧玠的马蹄在一日之后抵达樾州军营。
郑绥匆匆迎接时,正见萧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他没有刹住脚步,一下子撞在郑绥怀里,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抓紧郑绥手臂,连声问:“你怎么能瞒我呢,她也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瞒我呢?”
郑绥暗示般地叫道:“殿下。”
萧玠的混乱状态一下子云障一样被拨开一隙。他在郑绥身后看到一个服制殊异的中年人,立即判断出这是公孙铄的使节。
齐使盯着萧玠,两只瞳仁闪烁乌鸦眼中的绿光,他笑道:“想必这就是太子殿下,我想这件事情还是与殿下面谈最为妥当。”
郑绥声音冷厉:“我的意思已经跟贵使说得很明白了。”
齐使笑道:“自然,可郑娘子到底是太子之女。而且公孙将军的诚意,郑将军还没听到一半。”
郑绥高大的身形把萧玠遮挡严实,萧玠迅速擦干脸,露出外交时得体的笑容,说:“那就坐下来谈谈吧。”
从帐中落座时萧玠听见棋子落在棋盘的敲击声。他明白今日会谈是齐军的黔驴之技,但也实实在在抓住他的软肋。他的女儿现在被当成一桩交易摆在谈判桌上,他除了愿者上钩别无他法。
萧玠问郑绥:“玉佩呢?”
郑绥顶着他的目光,将东西交给他。
是真的东西。
紧接着,萧玠的目光被玉佩镂刻缝隙里的暗红痕迹吸引了。
是血。
是在旁处沾到的血,是别人的血对不对?绝不可能是旭章的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流血?
齐使似乎没有委蛇之意,单刀直入道:“我们希望太子能够归还飞骑将军的尸首。时日太长,为保留将军死后尊容,望梁太子略治丧仪。”
萧玠说:“可以。”
齐使道:“将军毕竟是断折在太子手里。还望梁太子服素,亲自扶灵相送。”
郑绥坐在萧玠身侧,身形勃然欲动,这时萧玠一只手按住他小臂,轻轻巧巧的一下,却千钧般把他按定了。
萧玠盯着齐使那双乌鸦的眼睛,明白这果然是一只报丧的恶鸟。他声音冷静,说:“你要我给公孙冶披麻戴孝。”
齐使道:“这是公孙铄将军的条件。”
“储君服孝,唯有国丧。”萧玠说,“我爹还活着。”
齐使冷笑:“那太子是不肯答应了。”
“说说你们其他条件。”萧玠道,“这件事不足以让郑将军如此失态。”
齐使笑道:“我们将军很钦佩殿下的手腕,等殿下送棺抵达后,愿与殿下共饮相商此后事宜,未必不能干戈化玉帛。”
萧玠也笑了:“贵国挑动干戈让樾州流血十里,如今大势已去,倒开始惦记玉帛了。但我相信,公孙将军的醉翁之意,不只是共饮这么简单吧?”
齐使道:“到底是入我营地,为示诚意,还请太子只身赴约。”
军营寂静下来。
萧玠手掌仍按在郑绥手臂上,最后一缕焦虑神情也烟消云散。他轻轻道:“这样。”
齐使道:“梁太子只说应不应吧。”
萧玠笑起来:“公孙将军好大的气魄,就不怕我看似赴约,暗中命众攻破你们齐国大营吗?”
齐使眼中精光闪烁,“所以,梁太子赴约期间,还请贵军后退十里。”
这句话后他盯紧萧玠的脸,见萧玠双眸斩动一下,接着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
萧玠清清淡淡的笑意里不带一丝感情:“郑将军方才没有立斩足下,真是度量宏大。还是说贵主果真愚蠢透顶,认为拿一个孩子就能换取我城池百姓,就能洗清这累累血债吗?”
齐使腾地站起身,乌鸦振翅飞向腐肉的声音在帐中盘旋飞翔。齐使愤怒道:“梁太子慎言。”
“不斩来使,已经是我对贵军最大的仁慈。”萧玠看向他,“我也奉劝公孙将军一句,郑旭章若损伤毫发,我会把他和公孙冶的遗体一起挫骨扬灰。君无戏言,我说到做到。”
齐使气急败坏离去后,萧玠坐在帐中久久未动,但手终于从郑绥手臂上收回去,像一根枯萎的女萝终究脱离松枝坠落于地。
他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喉咙说:“公孙冶的尸首还在我手里,齐人安土重迁,一定想让他葬回故土。他们就算用计,现在也不敢对旭章下什么毒手。我们还有时间。”
萧玠站起身,像复活一样地振奋起来,在帐中一圈一圈踱着步喃喃:“他们不敢杀旭章,绝对不敢……只要她活着我们就有办法。齐军的本营在哪里你知道吗?”
在他转到第二圈时郑绥大步走上来抱住他。
萧玠的动作一下子断掉,像一只受惊的猫在郑绥怀里轻轻打颤。郑绥的大手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萧玠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一条死蛇似的绵软下来。他脸埋在郑绥胸甲间,哑声说:“不能退兵,我也不能去。这不是家事是国事……拿住旭章我们已经被掣肘到如此地步,拿住我呢?”
郑绥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郑宁之……”萧玠低低叫道,“郑宁之!”
他痛哭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把女儿弄没了,我女儿要没了!”
郑绥两条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被不知是谁的泪水打湿脸颊。郑绥知道萧玠的眼泪可以像孟姜女一样哭倒城墙,但太子的决定更像新建的长城一样坚不可摧。
奉皇二十一年十一月十日,齐使至,无功而返。
翌日,萧玠下令全面反攻。
在郑绥抵达菊崖之日,战报也送达甘露殿御案之上,萧恒当即对大梁西部南部战局做出整体部署。相邻两州之军相继赶到,如今皆于帐下听命。与此同时,梁齐大军再度于西塞交火,大梁举国进入战时状态。
各地皆兵,而此处已有胜势,对整个战局都会起到扭转作用。为此,萧玠更不可能舍弃樾州。
那他舍弃的只有一人。
郑绥率军出击,军帐之中,萧玠再度捻动腕上佛珠,珠子却因丝线松散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公孙铄估计会拿旭章祭旗了。
萧玠垂手拢了一把,仅握住的一粒也从他指缝跳走,跌跌撞撞滚到帐边,碰到一只官靴。
一只素手低下,将那粒佛珠拾起,交到萧玠面前。
萧玠许久不见这女孩,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她先行问候:“臣柳州织造虞仙翚,奉崔使君之命运送冬衣二万件,作将士御寒之用。”
虞仙翚容貌长开,眉目间略带出虞闻道的影子,只是一个明亮,一个冷艳。她走进帐时,萧玠闻到一股淡淡的杜鹃花香,这不属于冬季也不属于樾州的香气,萧玠总觉得在哪里曾经闻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也有些疑问,虞仙翚一个柳州官员何故听从潮州长官的差遣,但如今也没有追问的气力,只道:“劳累虞姑长途跋涉。虞姑纺织革新,又亲送冬衣,功在社稷。军营到底是前线,我叫人送虞姑去菊崖安置。”
虞仙翚道:“战时不比以往,何须为臣一身劳动人力。使君无旨不好擅离潮州,望臣转告几句话。旭章曾对使君说,传闻西施颦蹙而多病,念殿下亦是,她愿为殿下展眉良药。她若有知,也必不愿见殿下自苦若此。”
萧玠勉强笑了笑:“多谢鹏英劝慰,她心里也不好受。”
虞仙翚叹道:“得知旭章失落后,使君也是镇日愁眉不展。不到一个月,衣带已经宽了两寸。”
萧玠听在耳中,一缕思绪闪过,尚未开口再问,帐子已经再度被打起。
主簿拱手入内,朝萧玠一揖,“殿下传召微臣?”
萧玠颔首,“是。虞姑先出帐歇息吧——有些粮草的事,我想问问你。”
虞仙翚告退,主簿低眉顺眼的脸隐在帐影里,“但听殿下吩咐。”
萧玠弯腰去捡佛珠,边道:“公孙铄败军之日不远,也要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一个月来,菊崖往军营运送粮车共计二百辆,军粮三百余袋,都是由你负责。每次虽略有延误,但都能平安送到。这是大功。”
主簿忙道:“此臣职分所在,岂敢论功?山路实在难行,在路上有所蹉跎,是臣之过。”
萧玠笑了笑,“一开始这件事我本想交给黄县尉做,但他当日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军粮又是重中之重不能耽搁。东方县令是一县之长不能离身,只有你最为合适。你也的确不负所托,送来的粮食的确足够士卒吃用。”
萧玠话锋一转,“我听黄县尉说,齐军入樾之前,你曾经去了趟州府,代尤县令向闻慎行闻刺史祝寿。”
主簿道:“是,明府本该亲自前去,但县里报上来的税目出了岔子,明府便派臣前往。”
萧玠颔首,将最后一粒佛珠合在掌心,站起身看向他,“所以你在那里,见到了樾州司马寇丹心。”
郑绥围攻主城,已经跟这个叛国罪臣打过照面,寇丹心卖国之名上下皆闻。主簿惊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玠道:“有长官驱遣,名正言顺。这样一来你和齐贼内外勾结,也叫人无知无觉。就和你借我的粮车给公孙铄运粮一样。”
主簿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叫道:“殿下明察秋毫,臣绝不敢有如此叛国背主之举啊!”
萧玠道:“你很聪明,知道郑将军会检查粮车和粮袋数量,却不会拆开袋子一一验看。所以你把一半的粮食在半路匀出来,把喂牲口的麸糠掺进去。这样一来,依旧是二百车三千袋运到军营,却有一百车一千余袋的粮食填了公孙的肚子。就算郑将军和将士们发现掺有麸皮,也会认为菊崖县口粮将尽,不得已才持此充数。不但不会追究,还会向我隐瞒。如此大才只做一个主簿,岂不可惜!”
主簿伏在地上,冷汗直流,“是臣办事不力,当是部下贪粮私自昧了下来,臣回去一定严查此事。殿下若以此定臣通敌之罪,臣着实冤枉!”
萧玠道:“我晓得樾州出了奸细,但菊崖当时未受屠戮,我只以为奸细出在州府里。直到那天,你报给我说齐使有了旭章的消息。”
“我从菊崖赶去军营用了半天,齐使依旧逗留在此。若你去时他们就已经在军营之中,我到时还没有离开,岂不是待了整整一个日夜?一个日夜,他们的条件和郑将军都没有讲到一半,来做什么,打秋风吗?”
萧玠把掌中佛珠撂在案上,有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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