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三十三年,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一弯明月悬于檐角之上,霜华遍地,清平宫院里的梨花缀了满枝,随风微动。
姜绾一身素衣,外罩月白披风,枯坐于檐下,不知坐了多久。
巨大的宫殿阴影笼罩着她,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她的面魇清冷明丽,皮肤细腻如瓷,白到几近乎透明,一双远山眉微微弯着,长睫乌黑浓密,本该是叫人看了心生欢喜的一双杏眼,此刻,却无端透出几分死气。
自五日前参加母亲的吊唁归来,她已在这冷清的清平宫里睁着眼,独自度了五日。
半晌,寂静了许久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这世间,再无她牵挂之人……
姜绾抬首,望着天上那轮清月,心中只觉怅恨。
十五岁为成姜家大事,斩获“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十六岁姜家为获外戚身份将她送入宫中,成为贵妃;十八岁皇权震荡、民心不稳,父亲为仕途更上一层主动请缨让她代替皇家前往静安寺吃斋念佛一年,为天下祈福;十九岁功德圆满重回京都,传来的却是母亲早在她前往静安寺的那一夜就被抛尸乱葬岗、尸毁人亡的噩耗。
那些人,杀死母亲后,竟是连口棺材都不肯给,任由她的尸骨曝尸荒野,经受风吹雨淋、野畜啃食。
而姜绾时至今日,不仅分辨不出母亲的尸骨,甚至连越出这重重宫墙,都难如登天。
可是……为什么?
明明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姜家,明明所有的事情她都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了。
纵使她出身卑贱又如何,不是说只要对姜家有用就好了吗?
那些光荣的、卑贱的、恶心的、……她分明全都做了啊。她汲汲营营一生,所求不过一个陆蕴雪,可为什么,那群人连最后一个念想都不留给她。
寒夜寂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知道,这个问题,这辈子怕是没人能给她答案。
忽的,她像是想到什么,有些释然地笑了。
不过母亲,您不用担心,待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来寻你。
空旷的院子里,周身气质清冷绝尘的女子默然垂首,收回最后一丝心绪。
一阵夜风吹过,宫铃轻响,不远处的白花乍而扑簌簌落地。
方才还枯坐檐下的女人双眼微动,盯着角落里刚落的花瓣,似是有所察觉,嘴唇微动:“沈将军,既然来了,不妨陪我聊上几句吧。”
既是走南闯北的将军,应当见过许多天地。
天边的乌云渐渐覆盖月亮,庭院里最后一丝回音消散,黑夜无边,就在她快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枝上,传来一道冰冷的声线。
“贵妃娘娘怎知是我?”话里,有明显的猜忌。
沈云溪搓开短刃,望着那个端坐于长廊上的清瘦身影,眸中寒光乍现。
他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鼻骨高挺,五官精致,本该是极为好看的一张脸,此刻却黑眸沉沉,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
姜绾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不通武术,此刻并不知晓,对面那人已然起了杀心,只自顾自地起身,向外走了两步,诚恳应道。
“前夜,我于窗边无意窥见将军从那长春宫中飞身而出,落于我这梨花树上。虽面带黑纱,但气度难掩,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徽远将军,我还是识得的。”
姜绾说话的功夫,沈云溪双眼微眯,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半隐于黑暗的女子,似是在分辨这话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这话说得可疑,仅凭黑夜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能断言是他,若非平日里经常观察,绝无可能做到如此。
沈云溪略微正色,朝姜绾望去——那张清冷明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杂念。
不是爱慕……
那便是——为了他今夜窃取之物了。
枝上那人迟迟没有反应,倏地,姜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猝然仰头,欲开口辩解,而对面那人显然没给她机会。
“将军放心,我不会……”
话还未毕,一身玄色劲衣的青年忽而自树上踏下,落于姜绾身后,下一瞬,一双粗糙的大手牢牢禁锢住她的的嘴唇,“多言”二字便被她重新吞入腹中,再发不出丁点声音。
怀中的女人下意识瞪大双眼,沈云溪感受到她的呼吸短暂地窒了下,然后反应极为迅速,伸出双手挣扎,纤细苍白的指尖落于掌背,用力抓了几下,留下道道血线,试图让他知难而退。
此刻,他从长春宫中窃取的信封就在怀里,刻意露出半角,怀中之人轻易便可触及,若是她有半分念头,他的短刃便会即刻出鞘。
青年身形高大,劲瘦有力,几乎是贴在姜绾身后,不容拒绝地将人拢入怀中,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意识到背后之人似乎并没有要杀她的心思后,姜绾心绪逐渐平息下来,虽有不解,但也没继续挣扎,只是手上力道依旧未减,紧紧抓着身后之人的手掌,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一墙之隔的甬道外,忽地响起宫中宦官夜巡的打更声,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二人屏息凝神,未发一言。
姜绾垂眼,顿时了然,望着地面蜿蜒的青石小路,手上力道渐松。
原来,已是丑时了吗……
直至朱红高墙外的亮光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清平宫外,沈云溪才放下手掌,退开两步,道了声歉。
“抱歉,淑妃娘娘,事急从权,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姜绾知他明为致歉,实为试探,她走到青石小路上,勉力挥了挥手。
“无妨,你同我聊聊便是。”
沈云溪抿唇,思忖片刻,回她,“娘娘想聊什么?”
后宫向来是臣子不可踏足之地,方才她若是执意挣脱,欲大声喊叫,引得宦官破门而入,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就算皇帝有心护他,怕是不死也要掉层皮,她如此配合,想来并不是为了他手中之物。
姜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已默认她可以与他谈话,猝然仰头,立于梨花树下,乌发如瀑而泄,望着天上那轮明月,眷恋又向往,问他。
“将军可否告知于我,这宫阙之外,是何种天地?”
沈云溪挑眉,似是意外于她问的问题,又似是意外于她身上隐隐透出的死气。
原来,是笼中困鸟,将死之人。
沈云溪彻底收回短刃,踩着她的脚印迈进青石小路,走过头顶树荫,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正色看了她一眼后,才望向视线里渐渐明朗的月亮。
他开口,回答她方才的问题,“这宫阙之外,有江南烟雨,乌蓬古船;有千山暮雪,万里江河等一切令人心生向往的浩瀚天地。但也有尘世纷纭,市井喧嚣。”
姜绾闭着眼,在脑海中想象着前面几幅画面,可笑的是,她竟是连想都想象不出它们的恢弘盛景,倏地,耳边传来青年未言尽的后半句。
“娘娘不必以己之失度他人之得,这宫阙之内,亦有他人穷极一生不可得之物。”
月光清寒,花枝簌簌。
姜绾闻言,轻嘲了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身旁的青年,她垂首,摇了摇头,喃喃道。
“你非我,怎知我这一生所得,于我而言何尝不是浮云,又怎知,他人弃之如履者,于我而言何尝不是甘露。”
话音落,姜绾才意识到,她今日是有些多言,不欲与人争辩,她开口,当即就要赶人。
“罢了。多谢沈将军,料毕此时巡夜的宦官已然走远,您可以安心去了。”
得了这话,沈云溪便知她没了再聊的心思,脚下轻点,利落翻身上墙,本应即刻离开,不知怎么心念一动,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院中女子一身素衣,纤尘未染,纵使面容苍白,却也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京城第一才女么,有时候,活的太过清醒,反而不是件好事。
他收回视线,转身一跃而下。
“姜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愿你下辈子,做尽你想做之事,不再囿于这朱墙高阁。”
听见这话,姜绾心念微动,猛然抬首,却只看见那青年潇洒离去的背影。
她并不惊叹于那人洞察了她准备赴死的想法,只讶于他最后对她的称呼——原来,他竟记得她的姓名吗。
有多久,没听过她年少时的称呼了?太久了,久到这些话对她来说,已经有些晚了……
寅时,夜色如墨,更深露重,姜绾跪坐于窗棂前的矮榻,身姿笔挺清瘦,对着不远处开的正盛的梨花,发自真心地笑了,随后,她端起毒酒,仰头一饮而尽。
“砰”的一声。杯盏落地,霎时碎成无数碎片。
恰在此时,苍穹之上竟是开始下起雨来,不似寻常春雨绵绵不绝,这场雨,来得又凶又急,砸在窗外的梨花树上,顷刻之间,满枝的梨花便落了满地,没入污泥,彻底消失不见。
片刻后,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痛意,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一阵春风吹过,姜绾像只中箭的大雁,直直地向后落去,嘴角流出汩汩血流,她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
一片梨花随风而来,落于她如瀑的乌发之上。
满园春色,就此陨落。
弥留之际,她闭眼回顾此生,感叹自己这十余年来一半困于宅院,一半囿于后宫,竟无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胭脂泪下,残灯明灭,她许愿——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
翌日早朝,沈云溪头戴乌纱帽,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脚蹬乌皮靴,腰间束一条七孔金銙蹀躞带,眼里带着大仇将报的果决。
万臣朝跪的龙椅上,那个一向慈眉善目的中年皇帝头一次大发雷霆,将沈云溪递上的奏折摔得震天响。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下,一旁离得最近的掌事公公更是被吓得抖如筛糠。
耳边传来这位天龙真子怒不可遏的声音。
“陆承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里通外合构陷朝廷功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中年皇帝被气的语无伦次,只得指着罪魁祸首的鼻子继续示怒“你!你……传朕旨意,逆臣陆承景现革去一切官职爵位,压入天牢,三日后斩首示众;其九族亲眷,无论老幼妇孺,一律处斩;家产抄没入官,女眷罚没为奴。”
语毕,一袭紫袍的丞相陆承景霎时间脸色煞白,轰的一声,浑身血液逆流而上冲击他的大脑,他猛地匍匐于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冤枉啊,微臣对待朝廷一片忠心,断不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中年皇帝将奏折里的信掷于地上,怒火更甚。
“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来人,把这逆贼压入天牢!”
一旁战战兢兢守着的侍卫:“是!”
一时间,整座金鸾殿内噤若寒蝉。
陆承景在看见那封信时脸色卒然一变,双目猩红,余光一瞥,就算被拖出金鸾殿也要死死盯着右侧那个身姿笔挺的青年,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和恨之入骨。
反观沈云溪,他手执笏板,脊背刚正笔挺,眼里是不同以往的沉静,感受到右侧那道不可忽视的目光后,他略微侧首,余光里瞥见那人被众人合力拖出大殿,衣衫不整,狼狈至极。
沈云溪深呼一口气,好似要将郁结多年的沉疴一并呼出。
父亲,您可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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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养心殿内,沈云溪刚要跪下,那中年皇帝便赶忙走下台阶扶起来人手臂,深深地叹了口气。
“云溪,朕自知亏欠你许多,如今真相大白,想来沈兄泉下有知也能安息。”
他摇头失笑,像是想起什么往事,静默了半晌。
他抬起头,直视着对面人的眼睛:“你可知我为何没有下令斩了他的脑袋,偏偏要留他三日吗?”
沈云溪迎上他的目光,无声沉默,刚要回答,门外倏地响起掌事公公的声音,“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听见熟悉的称呼,沈云溪皱起眉。
她?
他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之人便蹙眉大手一挥,“进。”
片刻后,一名侍女模样的人端着一碗菊花茶进殿。
皇帝喜喝菊花茶,偏偏这后宫中淑妃娘娘的茶艺素来闻名,自她进宫以来,只要她在,每日早朝后皇帝便会命她煮一盏茶来,算是旧习。
“回……回陛下,这是淑妃娘娘命奴端来的茶,同从前一样,是娘娘亲自煮的。”
“放在桌上后便退下吧。”
“是……是。”
与此同时,原本被姜绾遣走的婢女杏月去而复返,在清平宫主院门前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后径直推门而入。
待她绕过屏风,揭开帷幔后看见眼前之景,心中大怮。
“娘娘,娘娘,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您走了,杏月可怎么办啊。”
养心殿内,侍女放下茶盏,回身路过皇帝身边时猛地拔簪行刺,眼看簪子就要刺入中年皇帝胸膛,一旁的沈云溪眼疾手快,一掌便打飞了银簪。
“啊!”
皇帝惊惧,今日与沈云溪谈事,特意屏退了闲杂人等,还好他与沈云溪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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