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是在第二天凌晨,随着早上进城的第一波人流回到的海城。
天色未明的仲秋之际,路边乔木吹过一晚寒风,黄绿的叶片上仍覆着层浅白的霜色。
春妮跳下边三轮,她头发上还带着海边的湿气,双手紧紧抱住臂膀,首先打了个喷嚏。
昨晚她帮王阿进清理完之后,见他穿的实在单薄,将自己外套里头套的一件线衫脱下来留给了他。又坐在边三轮里吃了一晚的冷风赶回来,喉头已隐隐有些发痒,怕是要着凉了。
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生姜,等会儿记得熬碗姜汤再去上班。熬汤的时候可以在沙发上靠靠,也不用回房去睡了……
春妮打开别墅的木栅栏,听见咔哒一声,走廊外的灯亮了。
常文远披着睡衣,在门里冲她招手:“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愣着干什么?你不冷吗?赶紧进来。”
春妮吹了一夜风的脑袋还有些发木,愣愣地随他进屋。
一楼的客厅中,只在角落处燃了盏落地台灯,暖黄的灯光洒在棕绿的绒布沙发上,晕出一圈温柔的光圈。
春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见台灯旁边圆桌几上反盖的书本,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你一晚上没睡,在这等我?”
常文远不答她:“你先在这靠一会儿。天亮了还得去上班,毯子在旁边,自己盖上。”
这时,厨房里,水壶开始吹出高亢的哨声,水开了。
常文远起身去厨房给倒完水,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递给他一杯朱古力粉:“先喝点甜的暖暖胃。”
春妮接过杯子,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向都是她照顾别人,除了她妈和她奶奶,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她浑身不自在。
“你这么忙,不必等我的……”
又想到她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同当时在课堂的老师交代一声,就跟着毛二娃出了城,也不知他收没收到消息,这一晚是怎样过的。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担心她一晚上没睡?
“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常文远温声催促。
腾腾的热气蒸得春妮眼酸,她借裹毯子的动作揉了把眼睛,觉得该说些什么:“对不住,累你等我。”
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什么话?以你我的情份,不必多说。”
常文远所见到的女孩子以往总是精神饱满,神采熠熠地出门迎接每一天,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从未丧失过斗志。她似乎有种魔力,总能让人不自觉地认为她是个什么麻烦都能摆平,值得信任的朋友和同伴。常文远粗粗回想一遍,这竟是他头一回看见神情委顿,情绪低落的顾春妮。
尽管知道做这一行的规矩多
,他不该乱打听,可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介意的话,可以说出来,我看我有没有办法。”
春妮没有他那样婉转的顾虑,从她到海城来,经历过的苦难远多过欢愉,尤其是昨晚过得糟糕至极。如果她像刚来时那样独善其身,也能落得个清净无忧,但这些年她投入了这么多感情和心血,许多事早已无法超脱物外,隔岸观火。心里的事越积越多,却不知向谁诉。
常文远的话就像一柄钥匙,让春妮找到了出口:“我找到了王阿进,他的情况很不好。”
或许是过于疲惫,春妮的心防不再那样深,这句话说出来,她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又将王阿进的情况慢慢说了。
关于王阿进被抓走那天的情况,因为有个倭国人在身边,王阿进的伤情也不允许长时间说话,两人聊得并不多。但只三言两语,也足够她弄清楚王阿进在里面做了什么。
那天王阿进被撵出校门后,原本跟其他摊贩混在一起蹲在街头琢磨春妮最后交代的话,离街头大榕树边隐蔽的两个倭国兵不远。他知道春妮并不喜欢随口扯瞎话,很快如春妮所料,猜到倭国兵这次的行动,她口中的“码头上的老师”季老师肯定是关键人物。恰在此时,弄堂外面,他听见季老师的声音,她运气极好,正边往学校走,边唱着她家乡的梆子,十分来劲。王阿进来不及多想,随手拿出两只桔子,装着巴结的样子,跑到两个隐藏在树后的倭国兵身边,请他们吃桔子。
他跟那两个人拉拉扯扯,让正要步入弄堂口的季老师看了个正着,她十分警觉,立刻退出去,在倭国人认出她之前跑了个无影无踪。
再之后发生的事,包括常文远在内,学校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阿进前几天一直被关在华界的一处宅子里。倭国人以为他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并没有怎么审问他,只想折磨他,先是使唤狼狗——”春妮略过这些,道:“阿进命硬没死,那些倭国人不耐烦了,有人说,现在建工事到处缺人,那些人便在前天把他塞进一辆物资车里,送到了海城边的小岛上。其实就是嫌处置尸首麻烦,留他一口气,让人处理了他。”
常文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春妮这个时候只需要有人听她倾诉,陪她度过这段身心俱疲的时期。
“……可惜我们是偷偷去的,岛上只有个会熬膏药的草头郎中,岛民们有好几个月不能出入。也没有个正经的大夫,只给他留了些药。可我看他的情况不能再拖延了。我本想多给点钱,先想办法把他捞出来,这事只能偷偷来,可阿进的身子不能再经受一次颠簸,真的难办。”
“那你想好怎
么通知王家人了没有?”
春妮揉了揉脑袋,烦恼道:“阿进求我别告诉他家里人,我明白,他这个情况很玄,说出来也是怕家里空欢喜一场。可阿进老婆隔一两天就要来找我问他的情况,算算日子,今天她肯定又要来,老实说,我怕我面对她的时候会露馅。”
她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又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就算过得了当事人亲人的那一关,却是良心难安。她说这些,也是内心中不太赞成阿进的决定,却不好违逆他。
“那你就告诉她!”沉默一瞬,常文远忽然道。
“我想,如果我的家人遭受这样的事,我一定不想家里人瞒着我。即使我没有能力解决,可我希望大家共同面对,而不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这事到后来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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