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快言快语,见他们失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忙尴尬道:“我说错话了,九娘子切莫往心里去。”
陈皎撇嘴,问:“你们村里就是这么传我的?”
妇人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马春笑道:“这位娘子可要瞧仔细了,咱们九娘子可生得虎背熊腰?”
妇人应道:“窈窕着呢,好看!”顿了顿,“不知哪个挨刀的乱传,九娘子生得这般俊,定是他们嫉妒!”
人们打趣了几句,才说起正题,妇人当即唤自家大娃去喊刘家夫妇。
刘老婆子把他们请进院子,找方凳供坐。她耳朵背,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妇人在一旁给她讲。
那妇人姓赵,排行老三,人称赵三娘。陈皎问起刘家田地被霸占一事,赵三娘说她也晓得,骂骂咧咧道:“上头那群狗官……”
想起陈皎他们的身份,连忙改口,打自己一嘴巴,不好意思道:“瞧我这张嘴,说话没个分寸,让九娘子见笑了。”
陈皎道:“上头确实是狗官,我也听说王家霸占刘家田地的事了。”
赵三娘忙问:“你知道啊?”
陈皎点头,回道:“这才下来问问。”
赵三娘当即打开话匣子,同她八卦起刘家田地被霸占一事。
原是四年前的一场大旱导致刘家没扛得过去,到王家借粮被坑了。
当时王家借粮给他们,契约写着次年还粮,说好滚一倍的利,结果那契约上翻了三翻。
刘家吃亏在不识字上,原本各执一份契约,自家那份被王家找借口扣下了。
他们想着王家德高望重,不至于那般不讲理,再加之到处都缺粮,借粮尤为艰难,便应承了条件。
哪曾想次年仍是干旱,王家上门讨粮,刘家拿不出东西来。当时王家也未为难,而是愿意再借。
刘家感激涕零,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结果第三年去还粮忽然翻了十倍。不仅如此,交不起税收还得被抓去坐牢。
刘家不服去辩理,王家拿出双方签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们这才意识到被诓了。
后来刘家硬着骨头上告到衙门,自然输了官司,还挨了一顿打。最后只得把田地抵押还债交税,成了佃户。
赵三娘说得激动,拍大腿道:“那两年连遇大旱,村里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听说有好多家的地都是这么被诓去的。
“王家跟衙门
合伙起来欺负咱们这些老百姓,刘老爷子气不过,输了官司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村里人都气愤,却也无可奈何,谁敢去跟官差叫板呀,是要挨打的,受了窝囊也不敢吭声,只得熬着。
她说得激动,背上的娃娃哭了,又起身走动哄孩子。
陈皎就村里的情形细细问了一番,赵三娘尽数回答,多数都是诉苦。
村里的人们脸朝黄土背朝天,若是有自耕地的还好,家里头有男丁,勤快些深耕细作,交了赋税,勉强能糊口。
若是佃户,那日子就要艰苦多了,不仅得缴纳税收,还得交租子,得到手里的甚少。
至于生病遇到灾年那些则不消说,扛不过去是多数。
她说的这些现实陈皎当然知晓,因为她自己就经历过底层人的苦难。
刘家夫妻从地里头回来,见到这么一群人,不免有点恐慌。
赵三娘兴冲冲上前,跟他们说道:“刘哥你们家要走狗屎运了,九娘子来问田地,没准会替你们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夫妻二人先是一惊,随即激动,他们立马跪了下去。
刘大郎也不管是不是真,红着眼道:“天可怜见,这世上也是有公道的啊!
说罢给陈皎等人磕头,一个劲儿道:“活菩萨,惠州的活菩萨睁眼了啊!
刘老婆子不明白自家儿子为何这般激动,也跟着跪下。
马春连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不用跪!
刘老婆子指了指刘大郎,有些担忧。
马春笑着用赵三娘的语气道:“你们家要走狗屎运了!
这话把刘老婆子逗笑了,咧嘴露出掉了牙的笑脸,哪怕满脸褶子,仍旧难掩兴奋。
人们进屋细说。
陈皎道明自己的来意,问刘家夫妇敢不敢再次上告到衙门,只要他们想讨回自己的田地,衙门就会出手,但必须让他们自己去走流程。
刘大郎有些迟疑,妻子陶氏苦着脸道:“不瞒九娘子,当年我们大郎在衙门可挨了不少板子,差点被打死了。
陈皎严肃道:“你们且放心,衙门不会打你们的板子。顿了顿又道,“这次上告不止你们刘家,其他被王家侵占的田地户主,都会上告。
陶氏半信半疑,“他们也会上告吗?
陈皎点头,“会,只要敢去告,田地就能讨回来。
听到这话,刘大郎的情绪有些
激动,“若真能讨回来,我皮糙肉厚的,再挨一回板子也没什么。
陈皎失笑。
那一刻,看着夫妻二人浑浊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希望的光,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这世道如此艰难,但她愿意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缝缝补补。
泥菩萨又怎么样呢,总有些事情需要血性去做,她不介意做那位先驱者。
同刘家谈妥后,夫妻送他们离开。临行前二人又齐齐跪拜谢恩,陈皎受下了。
当时边上有不少村民过来围观,陈皎向他们行揖礼,慎重说道:“咱们惠州的前程,可就靠诸位百姓齐心协力了。
有人应道:“只要九娘子心里头记挂着咱们村,愿意给我们鸣不平,咱们干什么都愿意!
“对!九娘子若把我们老百姓放到心上,我们自然什么都不怕!
众人七嘴八舌,脸上不再是以前见到官员带来的恐惧厌恶,而是亲近,愿意跟他们说话,愿意亲切称呼她九娘子,而不是把她当成传闻中的母夜叉,骇人可怖。
望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着希望的脸,陈皎再一次与这个时代的人们共鸣。
她不喜欢苦难,可她喜欢在苦难中挣扎还能心怀希望的人们。
作为他们的后人,她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很久很久以后,这片土地上的后代会吃饱饭,有衣穿。
“诸位若信得过我,且等着罢,魏县的天,就快变了。
听到这话,人们虽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还是满怀欢喜,纷纷道:“九娘子可要说话算话!
陈皎庄重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算话!
村民全都笑了起来,他们热情相送,把几人送了很远才回去。
徐昭似有感触,说道:“老百姓其实很简单,只要地里头能刨食吃,不受官差欺负,就不错了。
陈皎:“这世间不平之事何其之多,可是活下去,又何其艰难。
马春道:“你们说的什么奴婢听不懂,奴婢就知道,方才村民看九娘子的眼神是欢喜的,可见他们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陈皎笑了笑,“那我就做一回他们心中的菩萨罢。
接下来他们一家家走访,把王家霸占田地的户主召集起来怂恿他们上告到衙门。
能拿回自己的田地,又有衙门兜底,必赢的官司,人们自是积极。
没过两日刘家就上告,接着
李家上告紧接着胡家也上告。
吴应中陆续收到诉状差役跑了一趟又一趟要传审王家。
几家人被侵占的田地有一百多亩王震凤让老五王震秋应付。他疲于奔波心烦道:
“那衙门没完没了我把白纸黑字给他们
王震林气恼道:“我们王家的田产岂能分给那些穷鬼?!”
“是啊当初那帮刁民自己来借的粮还不上了用田地抵押天经地义如今却想收回去做他的春秋大梦!”
对于衙门的不公允王家义愤填膺把陈皎祖宗十八代都慰问了一遍。
吴应中早就手痒想挠他们的皮了故意放消息出去说月中会审王家霸占田地一案且是七家上告。
七户村民联名上告王家占地之前王家联名上告到州府现在有样学样。
审案那天有不少百姓去公堂围观七名户主跪于公堂上现场壮观不已。
人们小声议论就连马春都来看了回热闹。
而陈皎这时候则跟李士永他们商量让他们走访王家的佃户怂恿他们去抢地但凡周边的村民敢去抢都有机会捡漏。
王学华听得乍舌瞪大眼睛说道:“这不是叫他们去做强盗吗?”
陈皎一巴掌扇到他的脑门上不客气骂道:“你以前难道没干过?”
王学华连忙捂住头无辜道:“现在小的不敢了!”
陈皎严肃纠正道:“我这叫劫富济贫有侠义心肠你懂吗?”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头直犯嘀咕。
祖宗你可是官欸!
狗官!
陈皎见他们表情各一正儿八经道:“那些佃农得交六成的租子给他们三成的税收却被他们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你们说可不可恨?”
李士永附和道:“可恨!”
陈皎:“王太守那老不死的名下挂了数千亩田地这些地都不用交税你们这些兵蛋子的军饷从何处得来?
“我就问你们是愿意穷了自己还是更愿意让他们吐出来做军饷?”
王学华忙道:“这还用说吗死道友不死贫道没有军饷小的就赞不了钱娶婆娘!”
陈皎满意道:“孺子可教。”又道“我就问你这算不算强盗行径?”
王学华连连摇头拍马屁道:“不算不算!咱们收的是税收的是惠
州的军饷惠州的太平!”
李士永和于二毛默默看向他你小子可真能吹!
晚些时候马春从衙门那边回来陈皎正在提笔书写什么。
马春同她八卦起公堂上的情形唾沫星子横飞。
“那王家人好生混账一石粮翻成十石他们可真会做生意我若也像这般早就发大财了!
“吴主记质问王家还不服气还要叫板呢都是砧板上的肥肉了还要跳脚简直看得人火冒三丈。”
陈皎头也不抬道:“不服气就打一顿好了当年刘家不服气不也被打一顿?”
马春眨巴着眼睛道:“小娘子说得极是王家人确实挨了板子围观的百姓个个都叫好说该打死才好省得继续坑人。”
陈皎问道:“他们都说打得好?”
马春:“现场没有一个人替王家说话七户人家一百多亩田地啊是他们的命根子就这么被霸占了去谁心里头服气?
“且王家的行径也实在过分借一石粮翻成十石还拿什么白纸黑字呢。
“当年他们就是把村民手里的契约扣押了才做成了这桩混账事若不然
她兴致勃勃说了许多陈皎搁下笔问:“那这会儿呢又是何情形?”
马春:“胡宴带兵把王家人抬回去了让他们归还七户村民的田契由衙门亲自过户物归原主。”
陈皎点头“处理得甚好。”又道“那些田地待到王家秋收后再给村民也不晚地里的粮食珍贵断不可被糟蹋了。”
马春:“吴主记跟村民们说了的他们点头应允了。”
与此同时胡宴带了十多名士兵抬着王震秋回王家。
那王震秋趴在木板上哎哟连连他打小养尊处优哪有吃过这种亏委实不服劲。
胡宴居高临下睇他冷酷道:“你若再鬼叫老子立马把你丢到地上自个儿爬回去。”
王震秋见他凶神恶煞不敢吭声。
边上的家奴恐惧道:“军爷息怒现下天气炎热还劳军爷走了这趟实在不敢让你受累。”
胡宴啐道:“就你们王家屁事多大热天的你当老子愿意走这趟?”
家奴不敢惹恼他又是好一番言语。
待一行人抵达王家大门家奴忙去叫人出来接王震秋。
里头的人们得知他挨了板子还惹来一群
官兵,全都恐慌不已。
王震秋被抬到王震凤那里,说起田契的事,可把王震凤气坏了。
王震秋再也绷不住教养,哭丧道:“大哥,这世道吃人啊,陈九娘那臭娘们是要把我们王家踩到地里才会善罢甘休!
王震凤咬牙,气得吹胡子瞪眼。
王震秋哭道:“我们王家大祸临头了,外头还有十多个官兵等着拿田契回去交差。
“衙门光明正大断歪理,偏袒那帮刁民,这世道荒谬至极,简直欺人太甚!
结果不一会儿,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有仆人面露惊惶进屋来,着急道:“不好了家主,外头的官兵抓人了,说要抓二爷见官!
听到这话,屋里的两人皆震惊不已,王震凤怒目道:“放肆!我王家岂能容他们胡作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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