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冕,你气色不好。”
帝王凝眸打量着眼前人。
裴文冕眼下有淡淡乌青,面容些许憔悴,闻言道:“有么?许是这两日夜里照顾何阿婆,有些累着了。”
帝王笑道:“早说叫个奴才过去,岂不比你亲自动手好?如今满身都是药味,你也忍得下去。”
这般说着,帝王神色却淡了几分。何老妪是母后留下的老人的,这些年,文冕或喜或哀,多是因母后乃至母后留下的人、物而起。
若非这两日文冕难得有所软化,依照帝王的性情,又岂会放她夜里归家。
裴文冕埋首处理文书,并不搭理他,挥手叫来小太监,“去把都水官请过来。”
帝王近前一步,扯住裴文冕手腕,“好了,短短两三日,多少官员被你批得眼都红了,何苦去折腾他们?”
裴文冕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若无意外,这或许是裴文冕在任的最后三日。食民脂民膏,在位一天,裴文冕便想尽一天责。何况,这也极可能是她能做的最后的事了。丞相的俸禄自然不少,只是裴文冕无牵无挂,但求饱暖,余下的都散予百姓了。
至于苏、郑,裴文冕不闻不问,便胜过关切上千言万语。其余那些后进,既求裴文冕提携,裴文冕也就不会因他们而在政令上束手束脚。
在他们求上门的那一刻,就该知道,自此之后,裴文冕的荣辱,便是他们的荣辱。裴文冕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敌人。裴文冕的政令,他们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文冕近日偶有些恶声恶气,帝王已经习以为常,“要用晚膳了,有事明日再谈。今夜恐要落雨,就留在宫里。那老嬷嬷,得了什么病,竟要你看顾到今日。”
裴文冕眉心一皱,“些许风雨罢了。她老人家,我少不得上些心。”
既然要下雨,那她今夜,就不能乘车马出行了。出城的时间,还要提早些。
帝王又是与裴文冕一阵耳鬓厮磨,方才罢休,“如此,明日可再推拒不得。”
“是。”裴文冕应道。
方才退至殿外,赵公公追了出来,几个宫人艰难地带着一套铜壶滴漏跟在后头。
“裴大人留步,这是圣上赐您的。”
“我?”
赵公公笑道:“这几日您对滴漏颇为上心,还凑近瞧了几次,圣上都看在眼里。这不,就派奴才给您送来了。”
裴文冕淡淡道:“替我谢过圣上。”
不过都是笼络人的手段罢了。她要求严惩老太医和周嬷嬷时,他可没这么上心,最终也就是按着他自个的心意一赏一罚。赏太医,是要人知道,只要为帝王办事,哪怕是背叛裴文冕,也有荣华富贵。罚周嬷嬷,则是警告人,他只要留住裴文冕,但绝不许有人欺压到裴文冕头上。
可他这套滴漏,确实合裴文冕的意。裴文冕府中的滴漏,终究不如宫中这套计时精准。
赵公公迟疑:“这……您不亲自拜谢?”
裴文冕唔了一声,“那便等明日吧。府中有事,告辞。”
赵公公喜笑颜开,“好,好。大人慢走。”
甫一到府上,裴文冕便往铜壶里添了水,坐在一旁闭眸听着。
何老妪端着汤进来,瞧了一眼,“大人,您这时辰不对。现下已经戌初了,这铜壶水位还在午时。要不要改一改?”
裴文冕道:“不必,明日再改。阿婆,我近日有些累,今夜叫那些我寝居外的人撤了,走来走去,总吵得我睡不下。”
“好。”何老妪早想这般干了,苦于没有裴文冕发声,当下便叫停了院中的人。
这些人都是帝王送来的,本是要给裴文冕做膳食,未曾想其人早出晚归,并不在府中用膳。于是便由着御厨排了班子,守夜的守夜,巡院的巡院,打杂的打杂,除了裴文冕的寝居进不得,其他各处但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摸得一清二楚。
室内纤长的人影已模模糊糊宽衣解带,吹灭了烛火。御医道:“那我们就不打扰裴大人了。听清楚了吗?没事都待在屋里,起夜动静小些,不许打搅了大人。”
诸人应了喏,四散着退下了,整个院子里静悄悄一片。
裴文冕听着水流的声音。据说最精湛的铜壶滴漏,理想状态下一昼夜的误差在四十秒内。眼前这套不知如何,但裴文冕这些天夜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听着滴漏的声响,耗费极大的心神,勉强能在不依靠外物的状况下计算出时间。
她苦笑。放在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等暗卫换防后两刻钟,裴文冕小心翼翼地下了地道。地道是梅姐姐在世时暗地里挖的,裴文冕这两日夜里已经揭开盖子疏通了空气,捏着一支细小的蜡烛照明。
她已经四年未曾下来过,图纸也早就被烧掉了。这地道修得弯弯绕绕,有好几个出口,既有城内的,也有城外的。
经年已久,裴文冕吹灭蜡烛,爬上梯子,推开一片沉重的盖子。盖上兴许堆了杂石乱土,裴文冕费了好大劲,才推开一道小缝,眯眼打量外面。
隐约是砖石铺就的地面,两侧挂着红灯笼。视线右移,是一只定住的,黑底黑缎的皂靴。
裴文冕屏住呼吸,不由庆幸自己早早熄了烛火。寻常皂靴多为白底,独有高回乐偏爱黑底。再观其尺码,当是他无疑。
他不在宫里,也是被派来监视她的吗?那这里,兴许便是康平坊,离出城还有一段距离。
她祈祷他快些走,他却一直未动,反而猝不及防地踩上了乱石,借力不知飞往何处。裴文冕好险顶住了,已是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又强撑着支了一会儿,确认人走远了,才退了下来。
头顶盖子被巨石压沉,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带起的风吹散一片尘土。裴文冕双手有些脱力了,一路上一直在抖。但认出此处为康平坊,裴文冕也就隐约清楚了后头的路。
又是许久,裴文冕从地道里出来,已是城外。点点滴滴雨水落在脸上,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裴文冕出宫时方才知晓有雨,只来得及带上一件蓑衣,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上了路。
所幸的是,今夜未打雷。但一路上黑乎乎的,可见范围并不大,裴文冕只能走平日里走熟悉了的路,要绕得远些。即便这样,也还是跌了好几跤。
起初,拄着折下的树枝,裴文冕勉强还能走成。待到了山下,一步步往上走时,却数次打滑。
裴文冕几度险些栽下去,双手早已脱力,拽着老树根再次稳住身形。
蓑衣已成累赘,被裴文冕弃了去。
雨下得太大,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断有泥水木石沿着山体被冲刷下来。
山不算高,却难如登天。
又一次滑出一段,裴文冕稳住了,雨水沿着下颌滚落。
难道便如此了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天堑难以跨越,九天难以攀登。可裴文冕知道,数千年后,天堑会变通途,人类也会奔向太空。
走在求真途中,行在归家路上,即便是死在半道,被泥沙冲蚀得面目全非,也比在这个令人憎恶的世界安然富贵直至老死,更让人无憾。
裴文冕望向山巅,双目坚毅。
走不上去,就爬上去。
总会有办法的。
……
褚老汉立在门前,张望着寻找儿子的身影。
许久,儿子才浑身湿透地回来了,“爹,这雨下得可真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褚老汉庆幸着,忽地皱眉,“老三,你去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褚老三边嚷嚷着边小心去看,“哎呀爹,要我说你就是太小心了,荒郊野岭的,哪儿有人?哟,还真有个人!”
褚老汉连忙过去,借着怀中微光,看清是个清癯斯文的青年,对他们仿若未闻,衣裳也破了,露出来的肉没一块好的,手深深陷进泥土里,正闭着眼狼狈地往前爬。
“裴大人,裴大人!老三,快带裴大人回去!”
褚老三一凛,赶忙带人先回茅屋里,生了火围了棉被。
裴文冕睁眸看着,认不出他们是谁了,“老人家,这是……”
褚老汉笑道:“大人,我姓褚,你叫我褚老汉就行。大人要做什么?我叫老三帮您一程。”
“到山上有些急事,”裴文冕道,“雨大,不必相送。”
褚老汉颇感心酸,“昔年大人何等意气风发,若非大人您分地给我们小老百姓,我褚老汉一家早就饿死了。如今到城外瞧一瞧,大家伙都还感念您的恩德。可惜奸佞当道,叫大人沦落至此。”
“大人放心,些许风雨罢了,比不上您的恩情。”
他已经给她安排了被奸佞排挤的故事,裴文冕不知为何,于寂冷之中忽觉出一抹好笑来,“我来这里,做的是我的事,与朝廷无关。”
她不欲多留。柴火的热、汤的温暖,既能滋养气力,也能放大疲惫和恐惧。
褚老汉殷殷切切地送别,“要是多些大人这样的好官,少些贪官就好了。”
裴文冕由着褚老三送了一段,瞧不见褚老汉的身影,便从腰间接下一枚荷包,“送到这里就好。我将这荷包留给你,若是明日见不到我下来,就将此物送到官府。”
这世界曾经有过几年动乱,只从只言片语中,裴文冕便猜得出,褚老三大概是褚老汉仅剩的后代。
生命如此沉重可贵,裴文冕不愿牵连旁人。这么大的雨还上山,褚老三若有意外,老人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好说歹说劝退了褚老三,裴文冕继续上路。雨小了,上山稍微轻松了些。
筋疲力尽到达山巅时,雨还星星点点落着。
离子正还差两刻钟,裴文冕手抚上心口。
胸腔中的那颗心,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裴文冕默默数着数,越数,越狂乱。
时而觉得自己数快了,时而又觉得自己数慢了。但百般焦灼,裴文冕也不敢改变数数的频率,只是不断地告诫自己,准备了这么久,一定不会有错。
她一定会把误差缩到最小。
剩下的,就尽人事,听天命。
到老周伯守墓结下的草庐里取了把铁锹,裴文冕忍下手臂的酸软脱力,一锹一锹地挖着泥土。
直到铁锹碰上一块硬木头。
拨去泥土,撬开棺椁,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精致陶罐。
裴文冕眼眸酸涩,抱着陶罐坐在断崖边上。
梅姐姐和她一般高,烧化了,却只能委屈地缩在陶罐里,待在暗无天日的冰冷地下。
梅姐姐说,若裴文冕找到回去的法子,便带上她的骨灰试一试。扬到空中,洒进海里,不拘什么法子。
“裴大人——”
赵公公熟悉的嗓音飘来,裴文冕回头一看,见到不少熟悉的身影。
避开她视线的高回乐,身强力壮的禁军,还有众星拱月般当头站着的帝王。
帝王沉着脸,尽力嗓音平和,细听还有一丝颤意,“文冕,你回来。”
裴文冕淡淡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收回目光,一手抱着陶罐,一手撑地往前挪了挪,忽地打了个滑,又抓住了。
子正,快到了。
赵公公不必顾忌那么多,忙道:“裴大人,别动,别动!咱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可好?这儿夜黑风高,不妥,不妥!”
他们带来的羊角宫灯驱散了一团浓浓的黑雾,足矣裴文冕看清近处,看清黑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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