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二十年,今年的初春比以往都要暖和,烘得枝头的梅早早谢了,三月才要开的桃花也提前含着苞蕾,只等过几日倾吐芬芳。
两个丫鬟回到雁归院,满树桃花开得正好,日头就这样透过树枝缝隙洒了下来。
树下放着一张美人椅,椅上正侧卧着一名着嫩绿丝裙的妙龄女子。只见她生得柳眉秀鼻,下巴尖细小巧,面色隐隐透着血色不足的苍白,她此刻掩眸轻闭,一手搭在塌枕一手微垂至塌下,整个人轻盈得像是漂浮的柳絮。
“回来啦。”周寻雁注意到动静,这才睁开一对还泛着懒意的盈盈杏眸,她招呼两个丫鬟过来,“可是没活儿做了?”
“翠芬姑姑催奴婢们回来伺候主子。”两个丫鬟踮着脚轻跑过去。
周寻雁没再难为她们,使唤她们过来剥坚果壳。
“女郎,这些热气得很,不能贪吃。”冬梅剥了两颗核桃,推到周寻雁手边,一边拍了拍春桃还在剥壳的手腕,示意她不能再剥。
周寻雁把两颗核桃肉握在手里,侧着脸冲她们微笑:“我就是贪嘴吃两颗,莫慌。”
她把核桃肉丢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咽下了,春桃忙递上一杯放温的茶汤。
周寻雁抿了一口,温声道:“你们俩也辛苦了,把夏荷唤来就回去歇息吧。”
女郎还是心疼她们,两个丫头心里乐呵地笑开了,一个去唤夏荷一个还留在周寻雁身边。
春桃给她掖了掖毯角,“女郎,您这身太薄了,穿了容易着凉,奴婢随你回房换了罢。”
“我这身不好看吗?”
“自然好看,女郎穿什么都好看。”她们小娘子不仅貌美,还十分心善,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周寻雁摸了摸袖口的刺绣,面上仍是笑意:“好看就穿着罢,我许久没穿过丝裙,念得很。”
不出一会儿,冬梅带着夏荷从后房出了。“你说什么?江衡来府上了?”
夏荷见她一嗓子喊得大声,忙捂住她嘴,“小声点,他现在是主子了,还是客人,跟我们比就是天上的星星,奴婢哪配说主子。”
院里,周寻雁闻言端茶杯的手微微颤了颤。
要说这江衡,她同他还有些缘分,在他受辱时帮过他一把,还让他当过一阵自己院里清扫的院奴。后来周家遣散家奴,他也在名录里,此后也再没见过他了。
听说他大不一样了,不知到底是怎的模样。
两个丫鬟正进来,她抬起头,瘦削的娇面还带着几分病态,可一双杏眸仍像秋水一样含情,看得人心中一片柔和,好像在这双眼中所有都能得到净化。
周寻雁轻声提到:“你们陪我出院走走。”
丫鬟们面面相觑,都不知久不出门的小娘子今的怎么那么好兴致。不算前些月子郎主过寿、大郎君过生辰宴,小娘子有四五月未踏门而出了。
春桃给周寻雁披上外袄,三个人拥着她出了院。
周府到处张灯结彩,院落里花树被修剪得井然有序,可见办宴人的用心。
周家大院这几日在忙着准备周寻雁的生辰宴。这两年她的身子愈发不好,一连好几个月都缠绵病榻。
郎主找了看日子的先生,寻了个好日子想趁着宴会的人气给小娘子扫晦。
周寻雁在府里走了好一会儿,走得都咳了起来,也没遇上那人。
夏荷过来轻拍她的背,“女郎,停下来歇歇吧,您都咳了。”
周寻雁轻摇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又陡然想到江衡今时身份不同了,父亲应是要亲自迎的。
这会儿应该在书房罢?她寻到周扬书房,果然在门口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小厮,应是那人的随从。
她心中有些惊喜,却也紧张,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周寻雁让仆人们噤声,轻手轻脚靠近书房,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看上去身量同以前比便长了不少。
屋内的人声量不小,周扬正直壮年,说话中气十足,她能听清他们说话。
“当年多谢你冒死来劝我辞官回乡,这才得以保全我儿女亲族性命。”
“明帝为了制世家大权,竟然早早埋下你这颗棋子,这真是我没有想到过的。这两年同周家一起拥护明帝称帝的世家纷纷被行刑问斩,真是令人唏嘘。”
“……”
周寻雁听了个九分,不由得心下吃惊,江衡是明帝的人无可厚非,却冒死相劝父亲辞官回乡,这事被执棋人知晓了又该如何?
不,不可能不知晓的……为何要这样帮周家?
她一时想不明白,悄悄地走了,心中愁绪万千,心中又密密麻麻生出些怪异情愫,直把她磨得头疼心慌。
周寻雁未能听到周扬和江衡的最后一番对话。
“我知你对娇玉奴的心,可你是明帝手上的人,生死不可控,若是有什么意外,玉奴该如何?”
江衡默了很久,终是哽咽开口:“周公,我从未敢肖想旁的,我只是在报恩。”他双手紧握成拳,手掌刻着深入血肉的三个月牙。缺失尾指的左右手藏在袖中,那个陈年伤口如今却疼得厉害。
周扬闭上眼,神情哀戚。其实不止这个原因,还因他的娇玉奴,他的爱女时日不多了。早在去年,大夫就说了,最多一年日头。
夜里周寻雁辗转难眠便轻咳不断,冬梅春桃守她守到夜里,缩在她床边昏昏欲睡。
她忽的看到窗外映出一个身影。周寻雁急忙下了塌,踩着地上的兔毛毯上了窗边的小几塌,跪坐着,快速打开錡窗。
她被扑面的点滴雨水呛了一下,面上觉得冰冰凉凉的,可心底却像窝着一团炭火,噼里啪啦地烧,也不知是不是房中炭火烧得太旺了。
雨还在下,树上的残花被纷纷打落,只留光秃秃的树枝树干,看上去好生可怜。
那人注意到身后的声响,转过身来,见到她,眼眸中闪过几分错愕,就这么怔愣在原处,任由大雨冲刷。
已是十八少年郎的江衡,真是同四年前比大不一样了。他现下五官已完全长开,一头发用墨色缎带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额,更衬得眸子深邃、鼻梁高挺。
尤其是他那双熟悉的桃花眸,望一眼,好像就能看到里头的波纹,连带着那一汪深情。
江衡穿着一身黑色窄身锦衣,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又落在地上。
他像是融进了这场大雨,又急忙把手背了过去,左右手把袖口放下,这才敢把手平放到两股旁。
周寻雁暼到窗台放着一瓶药,是他带来的,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
春桃率先被惊醒,喊她:“女郎,你怎的起来了?”
周寻雁连忙转头让她噤声。
两个丫鬟看到窗外的人都大吃一惊,捂住嘴巴不敢喘气。
周寻雁压下一声清咳,抬头看他,柔声开口:“你走近些,雨太大了。”
江衡在原地踌躇片刻,到底听了她的话,尽可能稳住身子快速地踏了两步上前,他身材高大,就这么弯腰半蹲在低矮的屋檐下。
一时间相顾无言,唯有雨声和少年人查不可闻的心跳声。
“江衡,你如今过得好吗?”半晌,周寻雁轻声问他。
江衡愣了愣,后半会儿微微颔首。
周寻雁见状笑了起来,露出一排贝齿和嘴边的梨涡,她许久不这样笑了。“没人再敢辱你,这样很好。不过,能好好活着,本来就很好了。”
江衡听得眼眶潮湿,他嘴巴微颤,嗫嚅道:“女郎,奴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周寻雁叹了一口气,又笑着对他说:“怎的还唤我女郎,我们现在不是平等的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的坏的,人活着总有很多身不由己,我明白的。”
她明白的。
江衡情难自禁,忙背过身,泪水止不住流下。全天下的人都在骂他,百姓骂他不为人道滥杀忠臣,周府的人骂他不守仁义,但她说明白他。
“女郎,奴还有事,先走了。”他声音都在颤,末尾还变了调。
江衡不能逗留太久,他此行是奉命讨伐武陵徐家,只是途径南郡听闻她要过生辰宴,便忍不住来看她。
他的步伐很快,最后几步有些踉跄,靴子踩着水坑,溅湿他的裤腿。
哪怕他有意遮拦,但还是被周寻雁发现那与常人不同的步态。周寻雁看着江衡微瘸的腿脚,倏的落泪,心中一片酸涩。
这世间能伤的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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