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尽可能减少和继父见面的几率。
大部分时间在学校的图书馆。
毕业之后,图书馆也不能去了。
直到在一次午饭时,Harper笨拙而直白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母亲顿时不悦,瞪向继父。
Aria连连摆手,想说什么,但无人在意。
继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抱怨牛肉的味道不好。
这个地方不属于你,你应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但那时没有地方属于他。
此后一整个白天他都在外面游荡,有时候一口气走到海边。
温带的海,总是灰蒙蒙的,更像是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河。
天地间广阔,却无一容身之所。
那时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她的约定,只觉得像是上一个版本的事。
应该成为过去,但他无法删除。
其实在离开时,他并未觉察到这是多么决绝的告别。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先去完成一件成长中必须完成的事情,而后就可以再见到她。
像是一起看电影时,自己中途出去一下,回来时她还会坐在那里,等着他。
就像当初母亲离开时,他过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如果没有遇见她,这个世界陌生就随他陌生,隔阂就随他隔阂。
无知无觉,也不是一件坏事。
*
开始去加油站附近的便利店打工。
不为别的,就为了员工餐。
毕竟靠这个办法攒够学费只是杯水车薪。
他只能等待着大洋彼岸父亲的消息。
渐渐的,甚至主动帮同事加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不想回家太早,不想听见继父瘫在沙发上打酒嗝的声音。
深夜走在这座寂静小城的街道上,他感到自己和流浪汉也没什么大区别。
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
他觉察到,心中骤然预警,加快步伐。
街道空寂无人,只有海风呼啸。
听脚步,应该是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和自己身形相仿。
果然脚步加快,几乎是急速朝他追来。
他立刻拔腿狂奔。
身后紧追不舍,犹如阴魂不散的狼群。
甚至,已经有一双手即将接近他卫衣的帽子。
刹那间,犹如从天而降,路边出现一个宽大的身影。
喊声格外浑厚。
“喂,离他远点!”
他脚下不停,但猛然回头,见到身后两个人竟然真的停下脚步,悻悻离开。
终于可以停下,他扶住膝盖,努力平复喉头中的腥辣。
那人双手揣兜里,一摇一摆走过来,身形健壮,戴着一顶毛球帽。
“嘿,我是Tony,你该感谢我。”
他咽了咽嗓子:“谢谢。”
Tony瞅瞅他:“亚洲人?”
抬眼,仍旧警惕地点点头。
“以后少在这一块儿晃悠,他们专门盯着你这种脸,丢了钱是小事,丢了屁股就好玩了。”
听见这话,他咬住上嘴唇。
Tony眼尖,又问:“看你不是很亚洲,混血?”
“对。”
一笑,露出整齐耀眼的牙齿:“我也是。”
又解释:“白加黑,你呢?”
“我妈妈是西北街的克里斯蒂娜·琼斯,父亲在中国,费赟。”
Tony连连摆手:“WOW,小子,不用告诉我这么详细。”
不知道是不是他如此真诚的介绍让Tony觉得有趣,Tony把他送到了大路口。
此后,在路上遇见,他们会闲聊几句。
Tony很少谈论自己。
有时带他去这座城市的“丐帮”聚会地点,一群漂泊无依的人围着一只燃烧的煤油桶子取暖。
有智商奇高但患有精神分裂的大胡子佬,口中时刻自言自语,细听全是梦呓般的长篇大论。
只有费琼斯会坐在他身边,听着他的谵妄,有时甚至还能对话几句,让周围人啧啧称奇。
“果然有共同话题的都是精神病。”
有玩地下音乐的鼻环女孩,都没钱吃饭了但化妆品必须买,给费琼斯免费票让他来听演唱会。
那晚几乎把他耳朵炸聋。
偶尔,他会带一些临期食品给他们,一起坐在路边吃饭,对着路过的中产车辆比中指。
一群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聚在一起,勉强生存。
他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这里没人把他视作怪物。
在那次险些遇险之后,Tony随口提及在街头晃悠要么得带点武器,要么就把自己的拳头变成武器。
他选择了第二种。
Tony似乎在地下拳击场待过,路子很野,身手灵活狡黠,不按常理出牌,有些招数又阴又毒,但只要能达到防身目的,都无所谓。
他开始带着一些皮外伤回家。
担心被母亲看见,只好在家都带着帽子。
但还是被Aria发现。
小女孩像只小白狗一般一直跟着他,使劲仰面,几乎将自己翻过来。
双手挥舞着,努力引起他的注意,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他明白她的意思是自己脸上的伤口。
“我在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如果成功了,就能维护天国的和平,你能保守秘密么?”
第一次编造拙劣的谎言,他感到喉咙发紧。
但Aria顿时面色严肃庄重,格外用力地点头。
从这样无着无落的生活中,他学着苦中作乐。
大洋彼岸仍旧没有消息。
已经错过了入学时间。
在赵必晖来到北方的大学,忙碌于课程和社团时,费琼斯正望着远处冬日的汪洋,海风狂乱地撕扯,眼前是一片渺茫。
刚才在便利店,他已经第五次目睹客人在柜台前吐得一塌糊涂,只能机械地清扫。
而明明,他和她一样有洁癖。
海鸥呕哑嘲哳。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犹如在荒漠中的困兽,即将饥渴而死,而海鸥会化作秃鹫,分食他的尸体。
毫无由来的,他忽然想起上一个冬天,和她一起去吃粉。
那碗加了特辣的米粉,滚烫,回忆起都仿佛能闻到扑鼻的烧灼。
他从海滩上起身,想去寻找一款同样的辣椒。
冬日,寒风刺骨,街道上一片衰飒凋零,处处是寡淡的颜色。
人也分外的瑟缩,像是要缩回到洞穴中。
经过一栋蓝色小楼。
里面伴随着风声,飘来一段断断续续的钢琴。
音节零落,一颗一颗如雪花覆盖在他的胸腔中。
须臾之间,仿佛幼年时阅读《白雪王后》,脑中有明灯骤然开启,而这次,是一团雪花在他的心脏上挤压,争吵,忽而轰然爆炸。
他的整颗心从冬季苏醒。
他明白了自己已经与她分别。
此后,不会再相见。
他站在苦寒海风中,站在迟疑悲悯的音乐中,站在永远也回不去的往事中。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现。
如童话中一般,加伊流出的泪水冲刷掉眼中的冰镜碎片,他感到自己从前一直包裹在心脏上的厚壳逐渐消融。
他感到了痛。
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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