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东扯西聊、谈天说地地回到了敦亲王府。
当然,绝大部分都是闻清韶在说,贺余生只是偶尔回应几句,好在气氛还算融洽。
日头正高,哪怕时不时一阵秋风来送爽,闻清韶饱满的额头早已汗涔涔的反着光。
她渐渐不说话了,无意识加快了脚步。
贺余生病弱体寒,不觉得热,但看见她急匆匆的模样,还是跟着提了速。
片刻,他就开始喘粗气,嘴唇刚养出的血色消失了,苍白的额头也开始冒汗。
是冷汗。
耳边郎君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闻清韶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是个病人,跟她不一样,禁不起这种折腾。
心里叹气的同时,她升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背着他走。
她环顾四周,来往的小厮丫鬟不少,这要是她真背了他,他耳朵说不定会直接烧糊了。
闻清韶遗憾地打消了念头,但收回目光的一刹那,脑海灵光一闪。
贺余生眼前已经有点发黑了,肺里仿佛有一根长满倒刺的藤条搅动摩擦,疼得发颤。
他几乎凭借着本能地往前走,直到有一只温柔的手牵住了他——
他浑身一顿,几乎往前栽倒,被她捞住扶好,天旋地转的混沌中听见了小娘子清透带笑的嗓音:
“二郎,先不急着回去,等我一下,我去问点事。”
贺余生闻声侧头,透过汗湿的眼睫、混乱的光晕,看见了那位小娘子。
秋天的蝉鸣寥落,风却颇有情调,吹得树叶婆娑作响。
阳光在其中闪烁起舞,又跃上她白皙莹润的脸,从她细微透明的绒毛间淌过,吻过她的眉眼、唇齿,然后裹挟着那幽幽桂香,撞进了他的心湖,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闻清韶隐约感受到身后人灼热的目光,猜想是对她体贴行为的感激,心情颇好地冲远处一个小厮招手:“那个小厮,你过来一下。”
这京城的郎君一贯爱面子,她若是直接戳破不免尴尬,但假装因为其它事情而停下来,这样就不会觉得被看不起了吧。
不过,她确实有件事……
闻清韶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小厮,觉得有点眼熟,盯着他仔细一想:“原来是你呀。”
这不正是早上围着贺余生的那群小厮中的一个。
这不正好。
小厮却见她如见鬼,脚趾恍然间一痛,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娘、娘子,奴婢没有打二郎,真、真的,那都是被大郎逼的——不是奴婢!”
“你说什么?”闻清韶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冷声重复,“你打了二郎。”
“不、不是奴婢,奴婢不敢啊,是大郎——是大郎他叫人打的二郎,都是他!”那小厮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就差对天发誓。
“大郎为什么要打二郎?”闻清韶看了一眼抿着唇默不作声的贺余生,语气中透露出几份咬牙切齿。
“这、这……”小厮却支支吾吾起来,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落在两人身上,“奴、奴婢……”
闻清韶轻轻笑了声,走近一步,软底的翘头履踩上了旁边的不小的石块,慢慢碾压:“你要是不记得了,我不介意帮你想一想。”
小厮眼见得那石块在那女娘的绣鞋下寸寸碾碎,这下不只脚趾,连撑在地上的手都痛了起来,悚然一惊,冷汗涔涔:“奴、奴婢记起来了!”
“大郎他、他前天晚上被王爷教训了一顿。”小厮含糊其辞,“然后、然后就想找二郎出气。”
“出气?”闻清韶又笑了,被气的,“他被教训了打二郎出气?”
小厮不敢说话,脑袋都快垂到地上了。
“他现在人呢?”
她现在就想把他吊起来痛打一顿出气,为了浣浣,也为了贺余生。
视线里的碎石刹那间化为齑粉,小厮哪敢不答:“大郎他被王爷送去国子监了,说是、说是中秋之前不准回来。”
闻清韶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怒火,接着问:“他做了什么被王爷教训?”
“这……”小厮四处看了眼,见周围不少奴仆偷偷摸摸朝这边看,咬牙压低声音,“大郎他素来风流,爱与小娘子弹琴作画,昨天夜里在留香楼被王爷抓住——”
“动静不算小,差点被家法伺候,是夫人一直在求情,才说等娘子过门后,送大郎去国子监思过几天。”
留香楼……那可是有着最大勾栏瓦舍的酒楼。
家中弟弟有婚娶之事,晚上还跑去与伎女附庸风雅,无怪把敦亲王气得大动肝火。
“听你这么说,他应该经常去留香楼,怎么偏偏这次被王爷发现了?”
小厮头摇如拨浪鼓:“娘子,这奴婢也不知啊,真的!”
“行吧,我也不为难你了。”闻清韶在他狂喜的眼神下,又走近一步,那翘头履近在咫尺,“既然大郎不在,那我们今天的谈话……”
“奴婢今天没有见过娘子,更没有跟娘子说过话!”做家仆的贯会看眼色,小厮立马就接上了她的话。
“……倒也不必。”闻清韶莫名被他逗得气消了些许,“大郎人不在王府,阿姑总会照拂他身边的人,问起你的话,你只管说我是来道谢的。”
“多亏大郎提供的消息,我才把浣浣找了回来。”
“奴、奴婢知道了。”小厮顿时想起来了她素手提花坛的壮举,连连点头称是。
“行了,你可以走了——”闻清韶冲他摆手,在他如释重负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又杀了个回马枪,“下次大郎如果还来找二郎麻烦,你知道怎么做吧?”
“奴婢知道了!”小厮眼珠一转,连忙表忠心,“奴婢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娘子!”
闻清韶颔首,没再理睬他,转身走到贺余生一侧:“走吧。”
歇了好一会儿,贺余生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只是肺还隐隐抽痛,但他最熟悉的、能忍受的也是痛。
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个爱笑爱说话的小娘子,不对他笑也不和他说话了。
她生气了。
贺余生有些无措地抿住苍白的唇,眉目低垂不敢看她,心脏急促不安地跳动——
是因为没找到贺余晖,不能给浣浣出气吗?
他错了,他不该越俎代庖,他该留着人让她亲自收拾的。
正当贺余生陷入自卑自责的泥沼之中,一道清透的嗓音将他拉了出来:
“你就由着他这样欺负你、拿你出气?”
“你不会告诉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吧?”
接二连三的质问让贺余生身体一顿,垂在身侧的手一颤,猛地攥住,暗青色的血管下,有软刺在雀跃地摇曳鼓噪。
她的随口关心就足以让他受宠若惊,而现在她……是在心疼他吗?
闻清韶不算心疼他,而是恨铁不成钢,怎么会有人这么蠢,见他不回答,面容扭曲地从牙缝地挤出一句话:“你还真是大度无私啊。”
发愣的贺余生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怒气冲冲加快脚步的小娘子,心中一慌,连忙追了上去,踌躇地看着她,嗫嚅道:“……没有。”
他其实已经报复回去了,不然贺余晖平时再荒唐也不至于在亲弟结亲当天跑去留香楼厮混,还被敦亲王当场抓住。
但他不敢告诉她,他怕她觉得他手段阴损,不是个行端礼雅的君子,不值得她托付。
闻清韶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她也已经不想理他了,冷漠地绕过他往前走。
被留在原地的贺余生一脸茫然无措,气息低沉无助。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仍身处无边的黏稠泥沼,偶尔的挣扎只会让他埋得越深,那腥臭腐朽的气息仿佛已经淹没了他的口鼻。
“还愣着干嘛,赶紧给我带路。”仍是那道清透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回神,一头冷汗,目光怔怔地看着又走回来了的小娘子。
闻清韶内心尴尬,面上却不动声色,冷淡地哼了声:“还不走?”
她不认识路,他要是这般不识趣,她就丢下他随便找个下人带路!
“走。”贺余生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立刻收回目光,沉默地往前带路。
她有那么吓人吗?
闻清韶鼓了鼓嘴,气得不说话了,脚下踩着的翘头履踢飞了一个有一个石子。
……
两人无言地回到竹院。
两人无言地等着布菜。
两人无言地开始用膳。
濯缨在一旁伺候,看着浑身冒冷气的娘子和讷讷不语的郎君,双目茫然,和怀里抱着的浣浣面面相觑。
两人出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吗?
这是怎么了?
贺余生很紧张,他惹小娘子生气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
他低头垂眼,不敢看她,目光牢牢地落在面前的午膳上。
王妃虽不喜他,但在乎名声,所以倒也没在吃食上过度苛待过他,但也算不上多好,但从今年开始,他院里的伙食却莫名其妙地变好了,终于变得符合一个王爷儿子的规格,就像现在,桌上的满是珍馐玉食,有爆肉角子、肉咸豉、假鼋鱼、洗手蟹……
闻清韶心里憋着气,闷头吃饭,一口又一口,气渐渐消了,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莫名其妙。
明明被欺负的人是他,受委屈的是他,她反而生他的气做什么,要气也是气贺余晖他们,二郎他一个爹不疼娘早逝的病秧子小可怜,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就不错了,也不能指望他有什么反击。
想到这,闻清韶悄悄抬头,想朝贺余生的方向看去,就被眼前放大的蟹肉下了一跳:“……?!”
贺余生拿着筷子的手一抖,抿了下唇,将刚剥好蟹肉夹到她碗里后,又放下筷子继续剥蟹。
闻清韶嚼饭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暗棕色的蟹壳被翻开,橙黄的汁液渗出,显得那手指更苍白透明……
她咕嘟一声咽下那口饭,说:“你也吃。”
“好。”贺余生下意识回答。
“好吃。”闻清韶尝了一口沾满汁水的蟹膏,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幸福得莲目弯弯,“我还要。”
“好。”他手指一顿,反应过来。
“我还要吃那个!”
“好。”他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瞬。
濯缨和浣浣:“……”
发生了什么?
这就和好了?
闻清韶可没时间理会那一人一犬所思所想,她正忙着解决便宜夫君的对她的“拳拳爱意”。
这一顿午膳下来,那盘子洗手蟹大半进了她的肚子,连带着下饭的还有桌上其它美味珍馐。
出了皇宫,没了规矩的约束。
这第一顿正餐闻清韶真可谓敞开了吃,待到酒饭毕,揉着撑胀的肚子,那一点窘意才姗姗来迟。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行为不雅?
或者觉得她饭量太大养不起?
闻清韶借着放筷子的功夫,悄悄朝他看了一眼。
贺余生刚好也抬头看向她,目光沉静平淡。
闻清韶莫名慌了一下瞬,急忙低头,没听见动静,又偷偷用余光一瞟,就看见那碗没动几口的饭,窘迫更甚:“……你要不让下人给你换一碗饭吧,都冷了。”
贺余生正夹起一块鸡肉,上面还挂着半凝固的红油,闻言微微摇头:“无事。”
闻清韶心底除了那点窘迫,又涌上了一点歉意,连忙想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为他夹菜。
岂料动作之急,一不小心撞到了那沉重的长桌,竟发出一道长而刺耳的拖地声——
贺余生手一抖,再回神,碗已经跟着桌子挪了半尺之余。
“……”
那一刻,空气中饭菜的香气似乎都凝滞了。
他抿着略沾红油的唇,沉默地放下了筷子,怕她尴尬,还贴心的说:“我吃好了。”
闻清韶看着那剩下的大半碗白饭,这这这这……他吃的比之嬷嬷以前要求她的还少,怪不得看起来比那些贵女还娇弱。
她也不知是真信了他的话,还是顺水推舟,只是小心翼翼地离了桌位,捏着桌上的帕子靠近他:“二郎——”
那帕子靠近他嘴唇的那一刻,贺余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闻清韶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又僵了,这是担心她擦个嘴把他人擦没了是吗。
“汪!”窝在濯缨怀里的浣浣突然叫了一声,长长的舌头舔了下自己嘴边的卷毛,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僵持的二人。
濯缨心里一咯噔,猛地伸手捂住它的嘴:“娘子、郎君,浣浣应该是饿了,我先去喂它吃饭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贺余生回过神来,看着她捏着半空中的帕子,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犹豫着该不该上前一步。
闻清韶却已冷静下来,她本就脸皮厚,直接把帕子塞进他手里,自个往卧房内走去了。
他攥着那帕子愣了一会,才抬手擦掉嘴上的红油,露出原本浅淡的唇色。
用的却是从他怀里的那方帕,对,就是那沾了黑灰的帕子。
至于闻清韶给的,却是被他仔仔细细叠好,放在了心口。
认真地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腿跟了上去。
有下人来收拾残羹冷饭,退下时却有人半道偷偷溜走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闻清韶一无所知,她回到卧房,昨日的红绸已经撤下,露出了它的本来样貌。
不大不小,不奢不贫,该有的家具都有,可除此之外主人额外布置的东西却一件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喜欢还是没那个条件。
与其说是主卧,倒像是个闲置的客房,没一点人气。
闻清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件打发时间的物件。
正遇上贺余生回来,她惊奇又费解地问:“你整日待在房间里干什么呀?”
这倒是把他问住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