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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个离开者的视角去观察,世界会变宽广。
像离校的学生会感叹学校空荡荡,也像离职的员工抱着纸箱,也会一瞬间看谁都遥远。
尹昭三年前来珠州的时候,觉得这里特别拥挤,街道狭窄,伫立路边的高楼恨不得挤到马路中央来,店铺的招牌也是,几乎要擦着过路人的头顶,所以她总在低头。
不曾想,如今再来珠州,感受完全不同。
这个城市变得空旷、遥远和安静。
明明楼还是那个楼,路也还是那个路。
出租车司机有他的一套理论。
他说,这个城市停滞了,建到一半的楼也不建了,但人总是要向前走的,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都离开了。
人没了,城也就空了。
尹昭认为司机夸大其词了。
她从宗古飞过来,光是在机场等出租车就排了快二十分钟,此刻看窗外,车流绕着高架依旧川流不息,一层又一层几乎要打成结。
他们此时穿行在跨江大桥上,江上货轮慢行,游船也未停过,楼宇鳞次栉比,掩得那栋烂尾楼都不显眼了。
司机大叔不肯放过那栋烂尾楼,腾出打方向盘的手,也要指给她看:
“你是没见过珠州以前。当年恒万集团开工建这楼那天,在嘉澜江边放烟花,一晚上就放了上千万。也不过就一年前,这里还在传要改建筑方案,建西南第一高楼。”
烟花倏地在脑颅内炸响,惊动记忆。
天边几片云,望着就有点儿像烟花散尽后的灰雾。
尹昭笑道:“我见过的,三年前我也来过珠州,登过钟楼,夜爬过君越山。那年运气好,嘉澜江边的这场烟花,也看到了。”
司机哈哈一笑:“那巧了,我带我家幺妹儿那天也来看了,人山人海的,就在这桥下。”
说完就摇头:“那样大的烟花,后来她每年都嚷着要我带她去看,再没见过。现在市区都禁放烟花了,往后更见不到咯。”
尹昭抿了唇,忍不住纠正:“师傅,早在2013年,那场烟花之前,市区就禁烟花了。”
酒店是元盛订的,和三年前同一家,连门童也面熟。
唯一区别只有,以前这里叫瑰华恒庭,现在只余瑰华二字,酒店前庭刻着字的亚马逊绿奢石也换了一套。整座城市都在有意识地抹去一些痕迹。
人来人往,衣香鬓影,一如往昔。
还未进大厅,扑面袭来的白茶芬芳,就熟悉得几乎令尹昭疑心,转过这扇柚木旋门,她会走进那个2016年的暮春。
门后,会站着那个已经等她等到不耐烦的沈宥。那时候,她堵车晚到的一分钟,就足以让他不耐烦。
他会站在大厅正当中,连沙发椅都不肯坐一坐,抬着手表,皱眉呵斥她:“尹昭,你知道你让我等多久了吗?”
眉眼冷峻,扫她一眼,提步就往外走。
尹昭只好把挤出来的微笑再加深,跟上他的步伐,连声道歉,再去寻话题。
她当时看他,已经很少会看成牧白了,毕竟他总在讲一些牧白不可能对她说的话。
她看他,更像在看一棵行走的摇钱树。
是从天而降的大客户,半点不能得罪,所以不计较也不在意,连他那一套永远比别人快五分钟的时钟诡论也无条件接受了。
那时候,他对她凉薄又恶劣。
变着法儿地想证明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当何宛华坐在衡乐路小酒馆的街边台阶上用「温柔体贴、绅士有礼」那些词来堆砌形容沈宥时,尹昭立刻明白,何宛华念念不忘的,不过是一场少女的白日梦。
来珠州之前,何宛华来找过她。
更准确点来说,是纵着自个儿发酒疯来电话威胁,逼尹昭去找她。
*
休假完,尹昭在嘉合上了一周班,留在宁海过完清明。
复工第一天,她去敲了周格的门,请他给嘉合所有人写邮件,正式通知她的离开,又去找李狄、简以桢这几个算她团队的人开了个短会。
她不擅长告别,只擅长交接。
好在她这次的休假太异常,迟钝如简以桢也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些,不需要她讲太多告别。
最后一天,她请客去吃了珍宝蟹,简以桢从新加坡出差回来后就一直念叨想再去吃。
李狄抢着结了账,把抹眼泪的简以桢哄走了,又一直在路边陪她等出租车。比她还小一届的学弟,这几天的黑眼圈却比她重多了。
尹昭打趣他:“怎么样?合伙人不好当吧。听说栾晟最近在接触个搞胶原蛋白的公司,要不去找他讨点秘方?或许还能分一杯羹?”
李狄干搓了把脸,摇头:“哪顾得上?你丢过来的活都应接不暇了,得先把这头的老客户顾好。”又讲:“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只能尽量做好点,别辜负了。”
“不该谢我,该谢你自己,那年愿意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来嘉合帮我。”尹昭待人以己。
“学姐。我很佩服你,从在学校就是。没见过那么拼的人。”李狄酒意上涌,夸得特真诚。
“没什么好佩服的。”尹昭摆摆手:“我那时把活着当自虐罢了。”
“你那个登山队男友的传闻——”
尹昭的手机响了,李狄以为是出租车就停了八卦,但显然不是。
她看了眼来电号码,犹豫一瞬挂断了,刚抬起头想再往下讲,李狄的手机铃又响。
李狄有点尴尬,道了句歉匆匆侧身,却在摁下接通前一秒灵光乍现。他没接,把手机递给了尹昭,来电显示「何宛华」。
与尹昭挂断的一样。
她要走了,她可以不接任何人电话,但李狄不行。
沈宥、何宛华这类人,大概从小就被司机保姆,还有登门拜佛求慈悲的奴才们,无条件地奉承着、顺从着。
所以,他们惯会安排人。更糟糕的是,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真的能安排人。
“尹昭,你是不是去了珠州就不回来了?”
“尹昭,你和沈宥是不是结束了?”
“尹昭,你都不要他了,他为什么还不肯看看我?”
“尹昭,我还能等到他吗?”
尹昭在衡乐路那一串街边小咖啡店小酒馆门口来回走了两趟,挤过街边表演的乐队,才在一堆踩着马路牙子饮酒的鬼佬黑哥还有白的金的蓬乱头发和烟酒气中,找到了何宛华。
她侧身挤进人堆,请旁边把袖子挽到肩头的大哥挪了挪,才在台阶上寻到一小块地,搁何宛华旁边坐下。
“你该给沈宥打电话。给我打,给李狄打,算什么本事。”尹昭就着何宛华的酒喝了一口。
“你以为我没打吗?”何宛华胡乱拨了把额前乱发,露出来的眼睛,绝望得亮,但没有她晃了晃的手机亮。
沈宥的号码,还在拨号中。
尹昭不说话了。
她是顶顶不会安慰人的那种人。
来嘉合讲课的心理专家讲,冷漠是同理心不够,是不会换位思考。尹昭一直觉得周格被骗了,才请了这么个水平不行的专家。
她很有同理心,她很会换位思考,只是经常一换位思考,就觉得这能算什么事呢。
她的安慰技巧,只有提供解决方案。
何宛华也不再像电话里那样反反复复地问她了,只埋头拨电话,已经一拨就断,显然是被屏蔽了,还在打,换了语音再打。
冷风吹得头发乱,也吹得尹昭心乱如麻。
“你别给他打了。他不会被痴情这玩意儿打动的。”尹昭看不下去了,开口相劝,“真有话要讲,就过几天找个工作借口再联系吧。”
“我没话要同他讲。我就是要打通这电话。”
何宛华猝然转头,她有一对宽颧骨,下巴却收得尖,这会儿好看的柳叶眼瞪圆了,就全是偏执。
“那你打吧,我走了。”尹昭撑地起身,她的好心也就这么多了。
“尹昭,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何宛华扼了她手腕,死死攥着问她,也问自己等不来的那个人。
尹昭不是沈宥,即使她换位思考,也给不出沈宥的答案。
不过,她也有问题要问一问这双执迷不悔的眼睛,就又坐回去了。
“宛华,你为什么喜欢沈宥?”尹昭有点儿冷,就抱起了双膝。她不该喝那口冰酒。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何宛华放下了手机。
“2013年?有一次给杜尚伦送文件,碰着了。”
“我比你早。”何宛华冲她露出个得意的笑:“他08年回国参加他外祖的葬礼,我就见过他了。”
讲完又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可惜那天傅家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又都穿得黑压压的,我爸连话也不让我多说一句,他完全没记着我。”
“昭昭,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嫁人的事?”
何宛华向她倾了身,把头靠在了她肩上。
尹昭想,何宛华今晚这么闹腾,大概只是想找个知情人,把这些年的忍耐与愤懑都发泄了。
碰巧,她是那个无害的倒霉的知情人。
“我特别早。很小的时候,爸妈就会挑一些饭局聚会带上我,总能碰到同龄人,慢慢就明白,那是他们希望我多接触的人。“
“可我不喜欢,我发现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对我爸点头哈腰的人,老子是,儿子也是,一点意思都没。剩下的那些男孩子,和我家差不多背景,乍一看都挺聪明,但久了就发现,他们这辈子的使命就是接班,要么只会听家里的安排,要么被长辈的烂摊子绑架。”
何宛华微眯起眼,这条街的灯光就变得迷离不清。
她讲:“只有沈宥不一样。”
又扬起唇角,问尹昭:“你知道,他妈妈是再婚的吗?”
何宛华变成了个小女孩,要靠炫耀秘密来证明亲密度,见尹昭摇头,眼里闪烁出得逞的愉悦。
“他生父也很有名,是个大人物。”
她甚至故弄玄虚地竖了手指在唇边,声音放得极轻:
“我那天一直在看着他。他是傅家唯一的孙辈,中途却消失了。我跟了去,看到他拦着个中年人不让进。那是他父亲啊,说拦就拦,而且还真拦得住。”
尹昭依旧不说话,忽而想起在君越山上姜行止说的那句话。
我们都在笼子里,但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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