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第一节是Z的数学课。作为课代表,瑟拉米克在课前被叫去操作系统,下发上次批改过的习题。新联邦从建立二十年后就开始实行无纸化,目的是为了节约本已稀缺的林木资源。瑟拉米克曾经奇怪,因为在家乡树木随处可见,笔直的梧桐和斑驳的银杏等等,还有数不清的果树,林木资源怎么可能会缺乏呢?直到有天艾佩尔告诉她,她们的家乡是新联邦最大的树木繁育基地,其他地方现在再也见不到森林了,只是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瑟拉米克那时才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譬如虽然家乡有成片的树林,孩子们却从小被勒令不准折树枝,摘树叶。瑟拉米克唯一一次见到一向温和的叔叔阿姨发怒,就是艾佩尔爬上了一颗桃树,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逗弄底下一大群仰慕的小孩子。
“如果被巡逻队看到,谁能帮得了你!”这是当时叔叔阿姨压抑的怒吼。
艾佩尔因此被关了两周紧闭,从此再没有一个小孩子去招惹那些树木。
不过星星应该是整个新联邦最晚实行无纸化的地方。瑟拉米克在图书馆读到过,曾经大批大批的课本,资料和试卷全都是木源纸制成的,就像过去的书一样。当然这是一种应该被谴责的极度奢侈的浪费行为,只是把那样大批的数据转化传输花了大量的时间,更不用说还要设计出一种让学习不受影响的方式。于是,星星的无纸化——也就是平板教学——比新联邦晚了五年,而题目分配系统的投入使用又花了十年时间,这就是整整十五年。以至于当时星星上的那批老教师从来就不屑于去了解这些新科技的运作方式,而这种态度意外地在教师群体中传承保留了下来。瑟拉米克其实不怀疑,如果Z针对想要去学习这种新科技,那么他肯定能掌握得很出色,不过她也不在意帮忙。相反,每每被点名去操作Z的平板,瑟拉米克都会不禁有些骄傲,一种她不愿承认的优越感悄悄漫上四肢。拿着教师平板的那一刻,瑟拉米克感受到的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每个学生都曾鄙夷又渴望的特权。不过现在她还没意识到这种感受是如此普遍,瑟拉米克只像每个青少年一样想当然地以为这是自己的独特体验。她还在想关于星星的老师们对于系统的模糊态度,这还是欧茨讲给她的。
欧茨,这是瑟拉米克心甘情愿地站在这里帮Z操作平板的另一个原因。周六晚上的那一场崩溃让她们两人间的某种东西变了,和之前的冷战不同,这一点很清楚。瑟拉米克之前对欧茨的抱怨现在已不见踪影,据她的观察,欧茨那边也是一样。相反,瑟拉米克现在总想着能和欧茨待在一起,教室,图书馆,宿舍,哪里都好,只要两个人能挨在一起。然而平时从不缺话题的两个人这两天却莫名地尴尬起来,周日晚点名后的晚自习,两人如常交换了笔记,琢磨新题后就陷入了奇怪的沉默。最后瑟拉米克刻意地咳嗽了一声,转头假装还有没写完的地理作业才给陡然出现的空白草草收尾。
在课前五分钟预备打响前,瑟拉米克把操作完毕的平板还给Z,下楼回到教室。欧茨正在和后座的一个小星星说话,瑟拉米克走近坐下了才听出她们两个在讨论Z布置的课前预习的一个知识点。等欧茨说完了,瑟拉米克靠过去低声道:“我上次不是在班上讲过那点吗?”
欧茨也小声答道:“我知道,但总有人不擅长数学。我想着离得近就帮帮忙,Z最近的课堂提问越来越难了。”
瑟拉米克清楚欧茨的意思。班里成绩的提高似乎给了Z一点情绪上的缓和,他有时又恢复到了从前那个爱开玩笑的中年人,摔书之类的暴力行为也没再出现。只是最近临近十一月末尾,月考的阴影如一张黑色的网布,蒙在了所有人的头顶。瑟拉米克和欧茨在悄悄话中捕捉到鲨鱼似乎打定主意要让他的班这次考过Z的班。
“班级名次影响班主任的信用,”欧茨解答了瑟拉米克的疑惑,“Z现在肯定很紧张。”
似乎要印证欧茨的话,周一的第一节数学课几乎是一场灾难。Z走进教室时瑟拉米克的后颈就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她又闻见了酒精的气味,并且Z面无表情地放下教材,拉过椅子坐下时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粗暴。
上课铃刚打响,Z就通知她们,月考的进度提前了两个单元,而且其中还包括一个重难点单元。瑟拉米克和欧茨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迅速把教材往后翻,看到了她们即将考试的内容。仅那个重难点单元就要花上两周多的时间,况且另一个单元也不是什么完全轻松的内容。瑟拉米克知道她们离月考只剩两周,哪怕数学课每天都有,Z也不可能把这些都讲完。她能感觉旁边的欧茨稍稍靠过来试图研究她摊开的教材,两个人的肩膀一时微微相碰,但瑟拉米克难得地没留意。她突然有种糟糕的预感。
Z平时说话和他的举止相仿,慢悠悠的,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欧茨常说听Z说一句话太费劲,但瑟拉米克总感觉他更像是在用旧时的语调在诉说今日的文字,有些违和,但又很是独特。但今天这些全都消失了。Z的语气简洁,带着锋利的边缘,就连前一段他的不耐烦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喝令。他一连叫了几个平时数学稍落后的小星星到黑板前做题,有了瑟拉米克在自习课的辅导,她们班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有了显著提高。然而总会有那么几个小星星,在这一块实在难以掌握诀窍。瑟拉米克看着其中一个小星星在Z的注视下一点一点艰难地挤出几个不连贯的数字,只感觉自己的肺部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把。她记得那个小星星,语文天赋极高,但偏科也很严重,哪怕她很努力,在数学上仅仅能做到的也是不落下太多分而已。欧茨说这就够了,毕竟统考看的是总分,她可以用别的高分来填补数学这一小块,到时候高年级分班,她绝对会去语文那边,就可以告别这些了。
但眼下看来,Z并不这么认为。他用上半节课迅速过了新单元的第一板块,下半节汇总了前段时间作业中出现的重点错题,并且搬出了系统自动分配的错题延伸类比。黑板前的小星星陆续下去了,瑟拉米克和其他几个程度好的学生被叫上去批改。那个偏科的小星星仍站在上面,手里的粉笔有些发抖,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刚刚写下的方程式。在瑟拉米克走过她身边去放下粉笔时,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帮帮我”,声音接近气声,瑟拉米克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她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小星星脸上的神情:茫然,绝望,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要突破禁制。瑟拉米克一瞬间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宿舍楼间面对黑暗的艾佩尔,她猛地顿住脚步。下一秒Z大声地咳嗽一声,瑟拉米克转醒,余光中瞥见台下的欧茨对自己微微地摇了摇头。她们帮不上忙。瑟拉米克把粉笔放入黑板槽,轻微的咔嗒声响,伴随着一片小小的粉尘扬起,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正如瑟拉米克前面观察到的,Z这次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暴怒。他只说:“做出来后再下去。”随后便开始针对那几道可能会是月考大题的延伸类比串讲起来,留下那个小星星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面对着那道她现在一定解不出的题。整个班仿佛被一场寒流慢慢席卷,空气中十一月的寒意从未像此刻一般强烈而令人疼痛。瑟拉米克不敢抬头,生怕看见那个小星星,于是便紧盯着自己的平板,麻木地对着Z的话圈圈点点。那句几乎是错觉的“帮帮我”,现在沉沉坠在她的耳边,仿佛某个样式过于繁复且被强制挂上的耳坠。瑟拉米克想把它丢到一边,但又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听它震颤的低语,好像这能让事情的本质变得不一样,好像如果她愿意让那声呼救折磨自己,那她就不是个懦弱的人。瑟拉米克半个脑子分析着平板上的题目,半个脑子重复着这个流程,直到胳膊肘被碰了碰。欧茨仍看着平板,只稍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前面。瑟拉米克不情愿地自坐下后,第一次把目光投向讲台。第一眼瑟拉米克没发现什么异常,那个小星星仍举着粉笔对着黑板,然而下一秒她就明白了欧茨的意思。小星星在哭,眼泪蜿蜒顺着脸颊淌下,在下巴处截断,又落上制服领子。那里的一片灰色已经深了几度。瑟拉米克看到她捏着粉笔的手无力地倚在黑板上,前面写下的方程式使手掌染成斑驳的白。
渐渐地,讲台下越来越多的学生注意到了台上哭泣的小星星,一张张脸时不时扬起,往向讲台。Z仿佛什么也没看到,继续讲题,只有偶尔敲击讲桌让大家集中注意的手暴露出他完全知道台上正在发生什么。终于,第一声抽泣从喉咙里溢出,瑟拉米克抬头,刚好看到小星星捂住嘴,全然不顾粉笔灰混着泪水沾了满脸。刚刚那种无形的禁制好似随着这意外的一声被打破,下一声抽泣不多时便传来,很快就变成了难以忽视的呜咽。Z这时才转过头,他没看那个现在已经蜷缩起来的小星星,而是看着黑板上那个未完成的题目。沉默,只有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Z转回头,继续看着他的平板,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揣测:“写不出来就下去,站后面听。”
那个小星星慢慢放下粉笔,仍不忘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捡起平板,慢慢地抱着它走到教室末尾,靠墙站着,头颅低垂,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瑟拉米克瞥到她缩着的肩膀,佝偻的身形,被粉笔灰染白了的脸颊两侧的碎发,只觉得她看起来像一株染病长出白毛的枯萎植物。
“你觉得Z这种状态还会持续多久?”瑟拉米克问欧茨。时间已经来到周一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她们刚刚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无声地下楼,正往操场走去。
列队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时总是谈话的最佳契机。瑟拉米克觉得或许是因为在教学楼区域队伍要做到绝对安静,连落脚声音都要控制,以至于忍耐多时的小星星们一到楼下就陷入一片窸窸窣窣的低语中。带队老师一般会呵斥几句,但经过这几个月,她们已经清楚了,只要不是过分的动静,小声的交谈往往不会有任何问题。最好的一点当然是因为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对话中,没人会留意她们两个在说些什么。
“取决于你指什么了,”欧茨看了瑟拉米克一眼,“如果你是说他目前的急躁焦虑,那我觉得月考后会好一点——前提是我们班考过鲨鱼的班。虽然马上就要迎来年末的期末大考,我觉得这个平和的间隙会很短暂。但如果你是指他欺负软性格的学生,故意显出自己优越感的倾向,那我说也许没人能等到那一天。”
瑟拉米克假装没有听见后半句的那个“如果”,她已经学会在Z的问题上避开与欧茨的分歧了。她清楚,如果自己的观念看法短时间难以改变,那么欧茨也是一样。尤其是瑟拉米克现在知道了弗洛尔的事,有时在欧茨谈论Z或鲨鱼时,她能分辨出对方眼中那种炽烈的情绪——恨意。瑟拉米克不愿让欧茨一遍遍回想起那场悲剧,还有尽管她不会对欧茨说,但瑟拉米克实在看不出Z在弗洛尔的事上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不过她能理解小花栗鼠在面对星星时的心情。
所幸她们也没有太长时间分给分歧与争议。不止是Z的数学课,每门学科的考试范围似乎都多多少少往前赶了。就在课间操前的语文课上,她们被告知之前辛苦背诵抄写很久的古文新译不考了,新的重点变成了下个单元里的两大篇文章,两者都有着繁重的知识点和扩展常识。前面的地理课基本也是一样。瑟拉米克和欧茨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下,课间宝贵的十分钟班里睡倒了一大片小星星,她们两个打着哈欠交换笔记。
欧茨从教室前面的公共用品处领了两个小本子——当然是和课本一样的化纤纸材质——把每天要背的重点提示词誊抄上去,以便在吃饭排队,跑操前等等的零碎时间都能瞥上几眼。瑟拉米克知道小花栗鼠开始觉得有些吃力了。欧茨的学习方法和瑟拉米克不同。后者虽然擅长数学、物理这些以计算为主的科目,但在背诵上也不算特别困难。诚然瑟拉米克现在需要花大量时间在背诵各种新知识点上,并且为此而感到疲惫,连食欲也开始下降,只感觉身体内的肺腑需要被一一取出才能容纳一大批新知识。不过机械式的反复记忆背诵对她至少有效。
欧茨则不同。小花栗鼠最擅长外语和语文,其次是地理和历史,几门在遇见欧茨以前被瑟拉米克定义为单纯靠背诵的科目。这也就可以解释,当瑟拉米克发现欧茨几乎不背书,甚至学期开始一个月后才去领背诵小本的震惊。
“我主要靠理解,”当瑟拉米克在课间询问时欧茨回答,“你知道就像那些单词,当你理解后会觉得它们就该长那个样子,也该那样组句,而用错的话你会感觉好像嘴里有什么东西尝起来怪怪的?背东西对我来说太麻烦了,就像用什么难以掌控的工具把它们硬生生刻进脑子一样。费劲,还很容易出错。”
瑟拉米克觉得欧茨的方法很好玩,显然小花栗鼠没意识到不是每个人在用错单词时都会“嘴里有什么东西尝起来怪怪的”,但她没打算告诉对方,只咕哝了一个模糊的单音节以示同意。两个人交谈时都没抬头,这些天学习任务上涨,两人已经习惯边说话边划重点、做习题。尽管大部分老师都排斥这种行为,并且把它们称为“不专注”“分神”,甚至——这是Z的说法——“光摆个样子东西不进脑子,也不知道为了给谁看”,瑟拉米克和欧茨却都发现一些不动脑子的聊天不仅不影响学习进度,反而还能有效缓解压力和乏味。也许是因为欧茨的声音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瑟拉米克曾这么想过,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也锁进了脑海中的小盒子里。她最近经常这么做,以至于她开始觉得某些“年代久远”的盒子们隐隐有要崩开的迹象。等月考结束至少要打开一部分,整理一下脑子,瑟拉米克有些昏沉地如此告诉自己。她抿了口咖啡,没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和欧茨的背诵一样奇怪,只是很快又投入新一轮的学习中去。
显然欧茨的理解学习法开始遇到了困难。最大的问题当然是各科老师因为月考都开始赶课,上课几乎变成了划重点,背诵,讲题这样三段式的流程。从前有些副科老师还会扩展一些边角知识来帮助学生理解,但现在没时间了,理解的过程被省略,就连最爱讲解的地理老师在上课时也开始强调背诵——“先记住,做题时需要的话再想理解”。瑟拉米克还记得欧茨在听到这句话时瞪大的眼睛。
于是小花栗鼠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欧茨现在不仅要和其他人一样听课,她还需要在课后抽出一大块时间去理解每天老师们匆匆带过的各种内容,在平板上尽自己所能搜罗相关的,能帮助理解消化的论题。瑟拉米克看在眼里,只感觉欧茨现在的水平拿出去直接能进星星教课,甚至比一些老师教得还好。
至少会比鲨鱼教得好。政治课在瑟拉米克和欧茨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场噩梦。相比于其他任课老师的赶课行为,鲨鱼反而显得格外松散。他一贯不按课本讲课,在第一节课就表明更喜欢“按自己的逻辑梳理知识”,然而他的逻辑并不代表试题的逻辑。鲨鱼没有划重点,也没有强调背诵,只是继续讲着一些在瑟拉米克看来不相关的奇闻逸事,时不时穿插几句自己的“深刻”见解。在一节格外激昂政治课结束,而瑟拉米克发现自己面对系统分配的习题仍一知半解后,她放弃了听鲨鱼讲课。欧茨几乎和她同步,甚至稍早一点,因为瑟拉米克发现对方已经依照课本和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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