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我们两个都请了晚点名的假,”欧茨语速飞快,从打水用的大保温壶里给瑟拉米克倒了一杯深色的不明液体,“喝了这个,然后你应该再休息一下。”
瑟拉米克接过水杯,闻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气味:“这是什么?”
“桂枝汤,”欧茨拽了张纸擦去保温壶边的水渍,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一种汤药。你之前高烧直接昏迷,我试了医务室的药剂完全不管用,又不可能把你拖到那边打点滴。然后我就想起来,爸爸妈妈之前教过我的一种汤药,他们在疗程面点里有时候会用到。桂枝、甘草、芍药,加姜枣,泡水一小时,微火二十分钟,一天服用三次,”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你的高烧有点……怪。上午额头还烫手,这会儿就醒了,而且感觉完全正常……”
“这些,你是从哪,怎么?”尽管完全不想说话,瑟拉米克还是忍不住问道。
“刚来星星的时候,我就想趁着时间来得及,先采一些药材,放干了囤起来。幸好那个树林是星星直接搬来的而不是后来新种的,”欧茨现在又抱来厚夹克给瑟拉米克披上,“姜枣在售卖机就有。然后我就溜去厨房,借用了一下他们的火——”
“你什么?”瑟拉米克呛了口药。
“我趁晚上关门前去,那些机器都已经转移去仓房了,只需要二十分钟,有清洁机器人来我就躲到桌子下面。它们不会往厨房里看,那不属于它们的程序范围,”欧茨摆摆手,示意瑟拉米克继续喝药。
瑟拉米克把药喝完,空杯子递给欧茨,后者立刻就拿去盥洗室冲洗。瑟拉米克听着哗哗的水声,想着欧茨刚刚说的一切,知道对方为了自己冒了多大的风险。她想道谢,却觉得任何感谢在此时都太过贫瘠,太轻描淡写,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更重要的是,瑟拉米克从醒来就在避免想这一点,渐变的天空,被割破的网——她不想谈论艾佩尔。
瑟拉米克看了眼手环,发现现在是周日下午六点多。她开始套上外套。
“你干什么?”欧茨警惕地站在盥洗室门口,手中的杯子仍往下滴着水。
“晚点名,”瑟拉米克简洁道,“我们应该去。请假只会吸引更多注意力。”
欧茨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力道也许稍有些重,然后抱起手臂:“你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两天了,现在感觉很好,再在床上躺下去我反而会受不了,”瑟拉米克蹲下身去系鞋带,起来时不免一阵目眩,但她尽量忍耐,没有透露在表情上。
“瑟拉米克,”欧茨放下手臂,走近了些,“你没必要现在就去教室,你可以休息一下的,我们绩点够用。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聊聊艾——”
“不,”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在胸前举起两手,手掌冲外,似乎在阻挡什么洪流。她声音短促,辅音粗重,但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晚点名和往常一样,鲨鱼宣布下周的安排,点名几个上周表现突出的学生,有表扬有批评。瑟拉米克感觉到鲨鱼的目光往她这个角落里扫射多次,她无意识地弓起肩背,等待着。
“我们都知道,周五发生了一则悲剧,”鲨鱼说,他两手交握在身前,语调沉重而严肃,“四年级慢班五班的艾佩尔同学选择以轻生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台下一片低语声响起,瑟拉米克感到自己的手在打颤,她两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鲨鱼两臂展开,手掌向下,似在安抚,台下安静了下来:“然而,让我们不去批判而去怜悯。艾佩尔同学的死亡是一场可怕的意外,我相信,如果任何情况有所改善——有人发现异常,提醒老师——这场悲剧都不会发生。但遗憾的是,时间不能倒流,每个人也都受自己的局限所制。让我们都从中学习新的一课,在未来避免过往的错误,让我们为艾佩尔不幸的家人们带来新的希望。”鲨鱼双手抱住臂膀,仿佛在拥抱自己,瑟拉米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台下有一大批小星星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瑟拉米克以为已经没什么能让她感觉更糟,但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鲨鱼话里话外对艾佩尔的斥责,教唆小星星互相监视,最后又用家人来威胁让瑟拉米克只觉得胃里落入了一大块冰。她不想承认如果不是鲨鱼,她都没想起艾佩尔的父母。瑟拉米克和他们没有特别熟悉,在逐渐掌握自己家的特殊情况后,她就尽量避免和别人的父母接触。在她的印象中,艾佩尔的母亲是个高挑的女子,有些发福却依然美丽,脾气有些火爆,但对女儿尤其自豪;艾佩尔的父亲个子不高,是一群果农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总是笑呵呵的,会给艾佩尔做各种各样的水果拼盘。现在他们要被告知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亡,并且还是最低劣的自杀,而他们在悲痛之余还要支付一大批信用额,上缴吃穿用度的抵用税。瑟拉米克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足够的额度去支撑生活,但她可以确定没有一个人会在知道详情后去帮他们。内疚像一只蠕动的小虫,小口小口地啃噬着她的心脏。对不起,瑟拉米克在头脑里对那对夫妇说,对不起,对不起。
在回宿舍的路上,瑟拉米克看出欧茨几次欲言又止,她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并在欧茨没有再次试图提起艾佩尔时感到如释重负,却立刻因自己的释然而感到恶心。沉默像凝胶一样把两人的空间裹得严丝合缝,瑟拉米克洗漱完躺在床上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狭长窗户。似乎一颗小石子在下一秒就会“喀哒”一声敲响密封的玻璃。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等到,窗户边一片寂静。瑟拉米克一动不动躺了很久,直到窗外模糊的光亮也消失,知道是路灯熄灭了,她才悄悄起身吞下助眠药,然后让无力的昏沉吞噬自己。
瑟拉米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周一早晨起床,跑操,吃饭,然后进教室的。但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平板,面前摊开着语文课本,身后有人在拍她。
“该上小课了,”后桌提醒道。
瑟拉米克才意识到现在是上午最后一节自习,整个上午好像都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画面和声音都模糊不清。
“没有小课了,”她喃喃道。
“什么?”
“没有小课了,”瑟拉米克说,声音比想象中大了很多,在一片寂静的教室里令人不安地回荡着。
后桌似乎受到了惊吓,下一秒就收回手,靠向她的同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又转头和其他小星星低声交谈。瑟拉米克没再管,转回身继续读平板上的题目。她知道欧茨正看着自己,但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欧茨说她认为自己如何鲁莽——瑟拉米克清楚这一点——不想听欧茨说,她对自己失望。不管怎样,瑟拉米克知道自己无法再正常上小课,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窃窃私语一直伴随着瑟拉米克度过了整个午饭时间。小星星开始绕着她走,在不小心对视后立刻避开她的视线,瑟拉米克不在乎,她只希望她们能让自己一个人待着。
列队出食堂时,瑟拉米克不经意间看向远方,却一下挺直了身子。一抹白色消失在A区教学楼的转角。队伍还在往前,瑟拉米克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跟上人群,心跳飞快。那道白色的影子很低,大概只有半人高,而且尽管只是一瞥,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蓬松的尾巴。她想起那最可怕的一天,在事情发生后,小腿上两次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星星上没有狗,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见过巡逻队的军犬和邻居家的牧羊犬,但她从没有和任何一只动物做过太久的陪伴。
然而当时自己很肯定那毛茸茸的触感来自一条狗。瑟拉米克现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定这一事实的,也许这根本不是事实,但一种“直觉”——瑟拉米克想到这个旧语——告诉她自己没错。“直觉”,应该是哪里的声音?书里好像有写是从心脏,或大脑,但瑟拉米克感觉都不太像。她觉得,这个神秘的声音来自她的胃里,准确说是胃的最底部,每次出声都带着一丝疼痛,但又令人无比信任与满足。队伍还在往前移动,星星的天空又恢复了往日干巴巴的铁灰色,风把瑟拉米克的耳朵吹得生疼,但这毫不影响她清楚地听见胃里那个被称为“直觉”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她要找到那条狗。
在晚饭大课间时,新一个月的自检单被发了下来。题目和上个月没多大变化,同一个问题最多变换了提问方式。瑟拉米克用十分钟把卷子答完,这次她看着末尾那个用虚线分开的题目:请写出至少一个你观察到的违法校规校纪者或思想上有不良倾向学生的名字。有那么几秒钟,瑟拉米克只是攥着笔,一动不动,但下一刻她把笔用力压进化纤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按压,出墨量有些大,在瑟拉米克写完后,弯弯的黑色墨迹在化纤纸的凹槽里,像最小型的死水湖泊。
瑟拉米克继续写作业,背书,并在晚读结束后被Z点名时起身离座。
“晚一晚二考完试之后,去A402教室,”Z对她说。
瑟拉米克点点头,道谢,准备转身离开,却被Z叫住。走廊光线昏暗,他们又站在墙壁的阴影中,瑟拉米克看不清Z的神情:“别放弃,瑟拉米克,继续努力,只要用心,总会有机会等着你。”耳鸣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喉咙发紧,瑟拉米克用力吸了口气,话语涌上舌尖,然而Z继续道:“我很抱歉。”
一连串的话语化作泡沫消散在口腔中,耳鸣声“啪”地中断,整个世界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楚。瑟拉米克莫名感到失望,仿佛随着那句俗套又无用的“我很抱歉”,Z也失去了他的力量。Z站在阴影中,瑟拉米克突然意识到他没有比自己高那么多,失去了光泽后,斑白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干枯的稻草,他站得不是很直,身体微微倾向一边,瑟拉米克突然想起了班里传Z的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他看起来很老了,也很疲惫。于是瑟拉米克咽回自己的话,再次点头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欧茨明显正等着她回来:“你知不知道,”她低声说,“班里几乎所有人都写了你的名字。”
瑟拉米克没说话,只是拿出平板,解锁,核对今天还差什么作业没有完成。广播里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低声嗡鸣消失,晚间当日小测开始。
选择、填空、大题;选择、填空、大题。瑟拉米克机械地拿电子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她剖析习题的那一部分大脑奇怪地不受干扰,一切反而过于清晰,几乎令人难堪,一串串数据自动加载,整合,瑟拉米克只是拿笔把它们写下。接收信号、处理信号、记录结果。她重复着这个流程,直到某个时间,广播里铃声再次响起,考试结束。
“放学你跟班走,我们这边应该自己会列队,”瑟拉米克对欧茨说,然后不等对方回应,就拎起书包走出教室,全然不顾身后新一轮爆发的嗡嗡讨论声。
小课的教室比她们班高了两层,索性位置不太难找,瑟拉米克月考还在这个教室考过试。虽说月考已经是两周之前,但这个教室却没有任何变化。单人单桌,桌椅的间隔完美地停在考试标准区间,事实上,如果不是地板上,台面上的一层薄薄灰尘,这间教室看起来就像被凝固在时间里一样。瑟拉米克走向第一排最靠窗的位置,她不是第一个来的,但教室里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或是拿着平板做题,或是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瑟拉米克拿出纸巾简单擦拭了一下桌椅,随即坐下。这间教室里的设施似乎更陈旧一些,虽说星星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循环使用,但这里的桌椅好像从来没有经过维修或保养。铁制的框架已经锈迹斑斑,边缘一碰就掉下细碎的红棕色渣子;化合板桌面中间的纹理早已因使用过度而变得模糊而奇特的顺滑,但边缘却微微翘起开裂,一些较为尖锐的棱角上还挂有一丝衣服布料的纤维,不知是谁在哪一年留下的;椅子的表面有一颗钉子冒了头,危险地耸在一角。瑟拉米克调整好姿势,整个人稍微蜷缩,确保自己避开那颗钉子,也不碰到桌面边缘的棱角。
“晚上好,同学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抬头,鲨鱼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教室,此时正站在讲台中央,一手随意地搭着讲桌,“我知道在场的每个人本都会用这个时间做作业、备考,或至少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他的目光短暂地在手中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平板的几个小星星脸上逐一停留,“但规则就是规则。我很遗憾大家宝贵的时间就这么被占用,不过相信我,这都是为了你们更好的发展。你们也许违反了校规,也许是不太合群,又或者只是班里其他人玩笑的结果,我知道,在场的一些人,是纯洁的,是无辜的,”几个小星星挺直了身体,似乎像证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但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如抱着学习收获的心态,把这当作新联邦对你们的额外考验,用心感受,努力过关。我先对大家说声谢谢!”鲨鱼原本自然垂下的手现在放在胸前,“谢谢你们按时按约出现在这里,这就足以得到一半的原谅。剩下的,”他冲门口张开手,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一个小个子女人站在门口,应该是值班老师,“要靠你们自己来争取。我相信大家都能有光明的未来。”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用力拍着手,鲨鱼走向教室门口,中途不时点头微笑,不知是不是错觉,瑟拉米克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几次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跟着鼓掌,直到最后几个人停下才放下手。
“观看视频,不要说话,不要拿平板或课本,可以用笔在本子上记笔记,课后写一篇八百字的观后感,”小个子女老师走上讲台,她的语气平直单调,和刚刚鲨鱼情感丰富的语调呈现出强烈对比,台下不少小星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屏幕亮起,一行加粗的斜体字出现——“圣手摘星的校规成立之旅”。瑟拉米克拿起笔,开始做笔记。
她们看了两个视频。等小课结束,时间已经超过正常下课十分钟,十几个小星星排成一列下楼梯。整个教学楼都沉寂下来,每个教室门的玻璃方格里都是密不透风的黑色,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声亮起,又在最后一个人走过时熄灭。瑟拉米克走在中间,大脑里建构着今天要熬夜写完的八百字观后感,突然,她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爪子触地的“啪哒”声。瑟拉米克迅速回头,及时地捕捉到一抹白色消失在走廊尽头。
“报告,我想上洗手间,”瑟拉米克举起手。
值班老师扭头,脸上带着一种介于恼怒和不耐烦之间的神情:“低年级出教学楼不能单独行动,全队都要等着你。马上就回宿舍了,忍一下。”
瑟拉米克举着手没动,这时另一个小星星举起手开口道:“其实我也想去。”队里响起一阵低低的,长久的附和声。她们从晚二下课就直接赶到小课教室,然后接近一小时就在教室里坐着,其实都有点想去洗手间。
值班老师脸上的恼怒消失了,她看起来迷惑又有些,害怕?瑟拉米克下意识观察,但她立刻就驱散了这个不恰当的念头。“好吧好吧,”值班老师说,她的咬字失去了之前的精准,元音有些干瘪,“快去快回,我计时,五分钟。”
队伍立刻打散,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朝盥洗室挤去。白色影子消失的地方和盥洗室在同一个方向,瑟拉米克趁着混乱,小跑几步,略过盥洗室入口,隐入拐角后方。
寂静,黑暗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脸上。低处间隔一米的一个个安全指示灯无声地亮着,绿莹莹的光触及上方最近挂上的红色流苏,显得有些怪异。瑟拉米克放轻脚步,墙上标语的玻璃框映出她模糊躬弯的绿色身影,她小心地往前走,不敢冒险打开手环上的照明灯,运动鞋跟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细微的轻磕声。一声鼻息,瑟拉米克迅速顺着声音望去——什么也没有。又是一声鼻息,这次伴随着轻微的犬吠声。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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