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烛火在风中翩跹明灭。
王漱就那样静静站在风口,裙摆被火光映得妖冶,眼神却是幽深的,像一口古井,终年笼罩着抹不去的藤蔓枷锁。
谢夫人觉得自从病了这一场,她的女儿魂都丢了。
王景年定定看着王漱,将她拉至身边,即便心中带着火,他对小女儿素来是疼爱的,此刻便想听一听她的真心话:“漱儿,你同父亲说说,为何相中了四殿下?”
似是因为父亲提到了高见珣,王漱那双空洞漂亮的眼睛泛起清波:“我与表哥互不入眼,强行凑一对也是勉强,既然父亲要找一个女儿嫁给四殿下,应对天子……”
她微微低头,声音放轻:“悔婚一次已为父母添忧,我不愿再让父亲为难。”
王景年紧蹙了一天的眉终于因为这句体贴稍稍舒展,他欣慰地看着自己视若明珠的女儿:“父亲也不愿你一生错付,罢了,过完年你也十五了,随你娘到京中的雅集、围猎多多走动,且同四殿下相看试试,若处不来,到六月赐婚之前还有的更改,这次可千万定好了。”
王漱将头枕在王景年臂弯,终是真心实意地展颜笑了出来。
——幸好,父亲还是疼她的。
王景年又嘱咐谢夫人:“过两日你递牌子进宫一趟,同皇后娘娘赔个礼,再好好说说,看以濯儿替嫁之事是否可行。”
他心中还是愿意将两个皇子都拉拢过来。
谢夫人却不愿意,大姑娘如何配得上金尊玉贵的七殿下,但这些酸话她只会在心里说说,表面上自然要应承着,连称呼都从“老爷”变成了年轻时那般娇娇的模样:“还是夫君心疼漱儿,我明日就去见姐姐。”
只要他允了王漱的请求,又能在女儿脸上看到明丽的笑容,她就开心,也乐意哄着王景年。
王景年对此十分受用,当即将夫人的手轻轻握住,拍拍女儿肩,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快回房去歇着吧。”
*
王濯将李缜送走,本要去拜见老夫人和诸位姊妹,可老夫人念她初到长安,天色又晚,特意让她早早回去歇着,明日一早将人聚齐了再见。
许是在路上睡得太久,她躺下只睡了二三个时辰,不到四更天便醒了。
自重生以来,她便嗜睡,又时常睡不安稳。
这太像一场梦。
她也太怕只是一场梦。
挑了灯,王濯在桌前坐下,拿出笔墨砚台。
睡在床下的雪时听见动静,揉着眼睛爬起来,取来一件大氅替她披上,又用簪子将烛火挑得更亮堂些。
雪时是她在凉州城买来的丫鬟,她自幼风里来雨里去,更衣沐浴的事都自己做。回京之前,舅舅说她既然成了世家小姐,身边没个侍奉的人终归不行,便带她去凉州的人市挑个作婢女。
见到雪时的时候,她正被人牙子握着一头泥污的发,如骡马般从笼子里拖拽出来,掰开牙口供往来商贩验看。
须臾间王濯想起那一世宫变,雪时跪在高见珣脚边,不断替她辩白,也是这般被禁军生生拖走,直到她以绝食相逼,高见珣才将这个陪了她二十余年的婢女放还未央宫。
她用一副剔犀漆盘将那个女孩赎了回来,为她洗干净头发,依然起名雪时。
她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才能确信自己还活着。
她会记得自己的少年时,记得她饮冰枕雪的梦想,记得她生命中已经远的逝一切美好。
她的院子也叫卧雪庐,离闺宁苑其他姐妹住的很远,装点得简素,在早春时节甚至有种泠泠的冰雪气,挑院子时刘寿家的惊讶了很久,委婉的表示她可以挑一间更好的,老夫人让自己来就是不愿委屈了大姑娘。
王濯却说:“这间就很好。”
王老夫人听完刘寿媳妇回话,倒是没有置喙她的选择,只是叹息:“太清冷了些。”
清冷好,冷清,清净。
王濯用镇纸压住花笺,执笔写信,她的字算不得好看,没学过隶篆的年纪就拿着炭笔跟舅舅学记账,因而写得又快又乱,像北风碾过的快雪与林草。
雪时替她斟了一杯热热的姜茶,凑过来时瞟了一眼:“姑娘给舅老爷写信吗?”
王濯无心应答:“嗯。”
雪时垂下头,她知道作为奴婢不能窥伺姑娘的私隐,但心中实在忍不住,趁王濯蘸墨的空当问道:“舅老爷从前可是在边军待过?”
王濯说:“他做过凉州郡兵的军候,元嘉十七年便回家了。”
大梁自开国以来主张休养生息,绥靖安边,边境各郡的世兵年年削减,到本朝为极。世代为兵的军户失去军籍,做了往来西域的商贩,靠脚程养家糊口。
她的母家李氏曾是陇西最大的将门,却已多年不动兵戈,连刀都生了锈。
郁结在心中的戾气透过纸背,王濯按着袖中一寸刀,用力写下:我此去,家中无人管账,舅舅不若从军罢!
王濯搁下笔,将信封好,拿出银子一并交给雪时:“将信送去城东的云来客栈,务必交到舅舅手里,再去买两只烤饼,一锅炙羊羹,要炖到软烂不腻的羊肋骨。”
雪时拿着银子皱眉:“姑娘要喝羊汤?”这可不是长安贵女能入口的食物。
时下崇尚黄老,以纤瘦为美,世家公子小姐为求身量纤细,着意在饮食上清淡,六牲六膳都极少摆上桌,更遑论炙羊羹这种大荤之物。
王濯说:“你不懂这羊羹的好处,快去。”
昨日餔食她才吃了两口,嬷嬷便撤了碗筷,明日一早又要去太夫人院里用饭,到时候一家姑娘坐在一起,肚子都吃不饱,还要顾着姐妹间说话,那才叫煎熬。
雪时送过信,端着一锅炙羊肉回来,偷摸溜进院子,没惊动府里分过来的丫鬟。
王濯用小泥炉将锅子煨着,撒进一把胡荽,把饼子掰碎了泡进羊汤,雪时闻着香味皱皱鼻子,跑去将窗子关紧,眼巴巴坐在床下看着,王濯便给她舀了一小碗递过去。
雪时看着热烘烘的羊汤不肯接。
虽然嘴馋,她也怕胖。
“快些垫垫肚子,明日少说要饿四个时辰。”王濯给她塞到手里,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床上吃。
雪时捧着汤,终是没忍住,小口啜饮起来。
她喝汤的动作很小心,即便碗底很烫,仍然端得四平八稳,勺子与碗底不磕出半点声响,王濯看得惊奇:“你学过宫中礼仪?”
上一世,她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每日想尽办法讨好父亲母亲,对身边人身边事大多略过。如今知道讨好也无益,放下那份自怨自艾,反倒发现许多不曾注意的细枝末节。
雪时垂眼默了默,低低道:“我是乐平公主的媵女,元嘉十六年,跟随公主出嫁匈奴,就是李将军送我们出阳关的。”
“第二年公主暴毙,朝廷又送了新公主,右贤王要我们为乐平公主殉葬,否则便要被单于收房,我跑了出来,在居延被人牙子抓去……”
王濯望着她浓云似的长发,愣怔出神。
她恍然想起,那一世她身死后,灵魂目送高见珣将长公主嫁给匈奴,雪时也在随嫁之列。
兜兜转转,在她身边二十年,最后还是去了那吃人的地方。
不知后来雪时如何,她的女儿又是否康健。
此时她的孩子还未出生。
而此生,她们大抵是无缘再见了。
雪时低垂着头,碗中落入一滴苦咸的泪,王濯安抚似的在她背上拍了拍,雪时却哭得更大声了,伏在她膝头抽泣着问:“姑娘,我能再喝一碗吗?”
雪时喝了三碗羊汤,坐在床下吃冰酪解腻。
天边已经泛起清透的白。
“会好的,很快就会。”王濯透过窗纸看那一线天光,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
按照记忆,元嘉二十八年春,宣帝会对北地用兵。
她给李缜去信就是为了此事。
她的舅舅是被绥靖政策锁住的兽,困在商队的蝇营狗苟里,终年发出着不得志的嗥鸣。若是再不得翱翔九天,就要被埋没在青史里。
死在大雪中的公主需要这场战役,她的家族也需要这场战役。
李家人壮志还未酬。
天光大亮,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婆子丫鬟送了热水和帕子进来,王濯梳洗罢,让雪时给她绾了个简单的髻,便起身往前院走去。
今天是她正式拜见王家各房的日子,老爷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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