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己掀开被子，主动用这种姿态跟林生面对面说话时，盛安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疯狂的事。如同亚马逊的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她也并非全然清楚这个举动究竟会将自己引向何方，但她既然已经做了，那就只会向前走了。
燃烬的烟灰在静止的空气中轻轻扑落在地，而它的主人浑然不知。房间里缄默无声，一如桦城严酷的冬日，一如冬日里冰封的湖泊。
说完这句话，盛安低下了头，看看自己翘着的腿，又看看指缝中夹着的烟。
林生黑漆漆的眼眸闪过明显震惊和振动的一瞬。他没有转移和躲避目光，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生。他看见了她泛红的脸颊、低垂的眼眸和蛊惑的姿态。在他的印象中，除了那年她在医院里的崩溃与疯狂，盛安一直都是淡定的、冷静的、坚定的、勇敢的。他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
看了片刻后，林生转过目光，想伸手抓矿泉水，伸出手的瞬间又意识到自己右手还夹着烟。他便顺着抽了一口，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才发现烟头上的烟灰刚刚落在了地上。他的目光无处可去了，只能低头闷声道：“哦，是么？”
盛安虽然垂着眼眸，但林生的所有动作都被她不惊波澜地收入了余光中。
她在心里轻轻地笑了。果然，自己比他大三岁，她是大学生，他是高中生。她一定能让他听自己的话。
她的眉眼还是温顺和柔情的，可她的心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她冷静地准备着，接下来要说的一切。
两个人的脸庞在浓烟缭绕中显得朦胧不清。盛安轻轻地又抽了一口，说：“我爸跟你们说过我那年生病的事吗？”
林生顿了一顿，说：“说了，他说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为了不让林淑和林生太难受，盛佑选择性地告知了他们母子俩关于盛安的情况。盛安确诊了抑郁症，主要原因是青春期生理发育和高强度的学业压力。她从小就对自己要求太高，进入明城最优等高中后又面临高度的竞争压力。这一切都让她像一根绷紧的橡皮筋，而陈实的那临时一脚导致的脑震荡则激发了她最后的崩溃。盛佑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想安慰他们，盛安在医院里所说的那些话绝非她的本意，而是情绪崩溃后的不自控的结果，请他们母子俩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在听完盛佑的话后，林淑只说，请他一切要以女儿的身体和心理健康为主。在高考结束之前，他们就先维持着远距离的沟通吧。正好，林生也是初中生，也是一个容易叛逆和激动的年龄。她是个母亲，也怕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
那一天，盛佑在电话里与林淑苦涩地分开。每一年全国上下都有许多想要离婚的父母为了孩子的高考而假装安宁和平，她跟盛佑自然也可以做到为了孩子的将来而维持表面的分开。
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这一分开就是一生。
盛安低着头，双手撑床，轻轻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林生。”
“嗯？”
她又轻轻说：“小孩。”
仿佛以前。
林生抽了口烟，说：“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盛安说：“我被困在里面了。”
林生看她。
盛安慢慢地说：“我爸爸说的都是真的。在你来明城之前，我其实就已经生病了，只是那时我不懂，以为只是单纯的压力大，累了。每年有这么多人要高考，都一样的压力一样的累，我算什么？但我错了，病就是病。那段时间，我整夜失眠，偶尔会耳鸣，莫名其妙地就流泪。我讲这些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而是想跟你说，我在医院里讲的那些话，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
盛安心里清楚，她在撒谎。医院里讲的话，就是潜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本意。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伪善、胆怯的人。
林生把只剩一小截的烟头按在床头的烟灰缸里，沉默了片刻，决定也说些心里话：“我知道的，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在医院那个样子，其实我们心里也很难过。”
盛安苦笑了下：“我那个样子，丑极了吧。”
手脚包成木乃伊，头上扎着纱布，脸色灰暗，偏偏口出恶言。真丑陋啊。
林生低着头不看她，摇了摇头。
既然话说到这里，盛安觉得应该更进一步了。她知道林生还不愿把林淑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他总说他过得很好。
既然他不愿说，那她就先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给他看。接下来的话，都是真的了。
“你也许会想，四年了，为什么我现在才过来找你。一开始是因为高中那个阶段，我的身体和头脑仿佛不是属于我自己了。医生跟我爸说，我的抑郁症需要系统性的治疗，这中间包括三到六个月阶段性的服药，而药物会让我嗜睡、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当时班主任已经跟我爸在商量，是否要给我办一年的休学，等完全恢复好了再重新开始学习。我爸想让我自己做决定。我说，我不休学，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我全力配合。变胖也好，变笨也罢，上课听不进去也好，知识不过脑子也罢，怎么慢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停下。因为我一旦停下了，我就没有我自己了。”
林生静静地听着。
说完这话，盛安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能我说这话，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夸张、吹嘘、狂妄，但我的这种思想，其实是一种病。高中结束后，我去寻了一些资料看，开始逐渐了解到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暴饮暴食，有些人疯狂节食，有些人控制不住运动到心疲力竭，还有些人，就跟我一样，一旦学习落后就恐慌。我的童年，大多数的人生正反馈都来源于分数。分数高了，就会有人夸我，会摸摸我的头，让我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分数低了，这一切都没有了。林生，我停不下来。所以即便我非常后悔自己跟你们说了那些话，我也没法做什么了。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要治病，要往前看。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能想。”
“再后来，等高考结束之后，我爸才告诉我，说林淑阿姨再婚了。她说，叫我们不要再来联系你们了。”
说完这话，盛安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林生。
林生手上已经没有烟了。他喝了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半晌后，他淡淡地说：“她已经走了。”
盛安突然很想抱抱他，但是她忍住了。她说：“我知道的。”
林生没有问盛安是怎么知道的，他心里早就在猜，盛佑在系统里应该可以看到林淑死亡的信息。
但其实当得知林淑再婚的消息后，为了抑制自己去找林淑的冲动，盛佑主动回避了一切有关林淑的消息。
“对不起林生。真的对不起。”
林生抬眸的时候，就看见盛安的眼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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