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丰在雍州待了三天。他的羽林卫可以做到让老宅与世隔绝,并且是不着痕迹的。他离开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倒不是他得到了想到的东西,而是他不能离开京都太久。
他对朱翼说,他会在秋收典仪过后来接她,并且昭告天下这桩联姻。
“小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对你的呵护之心,就像我呵护日月山河,那么真挚。”
当时他手持利剑,那把悬在叔父脖颈上的剑,最终还给了朱翼,尔后他对她说了这句话。他是说给朱翼听的,也是告诉他的师兄。而后者则被女儿的决定惊住了,他难以想象在十几年的忧思与挣扎后,他又回到了相同的结局。
他颓丧退回到重叠的阴影里,并且那股颓丧静静蔓延闷热的大屋,以至于他都不在乎长丰到底说了什么。
“师弟,石碑在很安全的地方。它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世人找到了。”最后,他只是重复这样说。
“是吗?那很好。”长丰坚毅的下颌线,没有被蔓延的颓丧影响半分,“师兄,这次我特地过来,亲自问你,是为了顾全我们师兄弟的情分。”
三天后的清晨,老宅迎来了一丝阳光,等我看得清楚点,院里院外已经没有京都的痕迹。一切如旧,熟悉的女人们进来打扫屋子,而墙外的小巷里,还传出小贩叫卖冰糖的吆喝声。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即使沉闷了很久的云朵终于散开。我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还有自己苍白颤抖的手。老宅并不是一切如旧,它被人彻彻底底地搜检过了。而且,这一切还没结束。
我两手相握,它们不能再颤抖,我还要用两手,阻挡未知的凶险呢。老宅的大门重新打开,怀东与井生像两匹小马驹一样冲进来。
“小冰妹妹,为何府内许出不许进?其他人呢?”怀东四下张望,他年轻的脸上有些紧张。
“三小姐,你的脖子怎么了?”井生则大声质问着。
我走到大门口,反复看了几遍,羽林卫真的走了,连路过的风都没惊动。亏得井生还老在我面前夸耀,说自己和自己训练的府兵多么有能耐。南宫府的大门突然封闭,他都没有警觉吗。
“我们都觉得有些奇怪。后来阿博说,也许陛下和世叔有些机密事要商议,他们私交甚笃,劝我不要去打扰。小冰妹妹,是这样麽?”
卞怀东是警觉的,同时他也很疑惑。
“没错,陛下和世叔面谈机密的事,而我们最好回避。”我怀着爱护幼崽的心态,直觉性地把他挡在危险之外。
他看了一眼我的伤,显然不相信。并且他对我的隐瞒非常伤心。
我想起朱翼捧着剑,满眼诚恳,期望长丰不要伤害她的父亲。怀东哥哥,不要伤心,这样我和小月都会心怀愧疚。
“小月生病了,我还要找人去买薄荷膏。”我对他说,明显是让他去买。
他点头,同时脱掉了一身戎装。我这才发现,他穿着软甲,又佩戴金刀,腰间还缠着飞镖。他不再随时随地,露出白牙大笑了。
怀东哥哥,让小月亲口告诉你吧,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分离。
一个月后,我收到京都娄府的一封信。高贵的娄夫人居然写信给我,看来叔父一直没理他,她只好转寄给我了。
“小冰,展信安。圣上月前驾临雍州,是否为提亲之事?我在京都被问及多次,都搪塞过去。请兄长明示我们,若婚事已定,那我即可准备筹办。近日,陛下一直召我入殿闲话,对世家恩宠优渥。柱郎与我商议,婚事必要风光大办,不可委屈小月。如有任何决策已定,请即可告之娄府。
另外代转告兄长,前桥阁一切事务平稳。陛下召见成安侯一次,极为隐秘,前桥阁一无所知。不过此人已调任邺城,大致与南岭安防牵扯之事,与我们无关。
再多嘴一句,我已知晓你与镇国公府订亲。兄长疼爱你,我们也乐见其成。不过国公的爵位并不袭至后代,至于怀东的未来,也要视他的贡献而定。你与小月亲厚,我才提醒一句。从前的交恶掩去不提,我和柱郎都愿意接纳你,为世家的繁荣稳定。”
自作聪明的势力女人,我把信扔了。
长丰召见南宫秀绢入殿闲话,还多次,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接着我又收到青川的信。
“小冰,我很早就想写信给你,听说你在雍州霸道得很,把毛大灰和几名老仆赶到小岛上养生,实在太过分。等我挪出空来,一定来雍州好好收拾你。
如今既然你在管家,那世叔有没有空来西北一趟?前几天我们收到圣谕,要求七月盛夏外祖父入京述职。西北大营自成体系,每年春秋由都统述职,并不要求伏波将军亲自入京。而且,外祖父年老糊涂,有时连我都认不出,怎可盛夏长途劳顿。我们远在天边,并不知晓如今圣意为何,请转告世叔,让他代为定夺。”
我捏着信纸,青川姐姐,要是此刻你在雍州就好了。我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事,有你陪伴我,可以安抚我焦躁不安的心。
海面上层层乌云卷起,雷声滚滚,转眼快到七月。老宅幽深而寂静,树枝交织成网,浓郁的绿叶挡去了气息,我连夏天的炙热也感受不到,只觉得闷热,暴雨即将来袭。
佑珍的信是定期每月一封,这次却晚了十日。
我展开信的时候,正好是怀东来与我道别,他身后还跟着右无浪。
“小冰妹妹,我是来道别的。”他晒得更黑了,比起一个月前也精神点。
怀东说,他申请去蜀地的大营受训,终于得到了回复。
“汉章院教会我很多东西,可总是行文读章的本事。我一直想过真实的生活,像祖父似的,在战场拼搏,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荣誉。胸膛可以贴着大地,目光也能眺望天空。小冰妹妹,你能理解麽?”
我试图去理解。刚才佑珍的信是这样说的。
“小冰,真是天要塌了。卢家被下放到蜀地当个州吏,他们一定是得罪皇城了。可我就是想不通,公公素来谨慎,怎么会得罪京都的人?研究这些也晚了,昨晚收到的圣谕,七月就要启程离开巴陵。孩子们吵得不可开交,你的姐夫唉声叹气,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的头痛病也发作了。
你在雍州过着富贵生活,我们可羡慕了。如今发送去蜀地,那种不毛之地怎么住人,连像样的房舍都没有。孩子们的未来可怎么办?还有阿楚,她还没嫁人,难道在当地找个粗野汉子吗?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或者问问世叔,请圣上收回圣意。反正你要帮帮我,蜀地我是不会去的。”
不知道怀东去的大营在蜀地何处方位,千方不能让他碰到佑珍。我可不想让他知道,佑珍是我的亲姐姐。
我也想知道,叔父和朱翼,他们会答应他的远行吗。
怀东说:“世叔的意思,是让我来问你。至于小月妹妹,她很高兴我能离开。”
我注视着这位七尺男儿,他那副精神模样是伪装的吧。不,卞怀东是不会伪装的,他把挫折与灰心自己消化了,然后坦然面对结果。
“小冰妹妹,我与你的婚约…”
我摇着头,他居然还记得这事。
“你不用管这个。叔父不会勉强这件婚事。至于姑奶奶,让我写信告诉她吧。女人家说起来比较方便,你不要插手了。”
他笑了一下,仿佛很喜欢我的果决行径。
“还有一件事,”他指了指后方,在老榆树下等待的右无浪,“我想带上无浪同行,他与我一样,想去看看蜀地的天空与大地。”
我早发觉右无浪雀跃的表情了,肯定是他怂恿怀东带上他的。果不其然,他笑眯眯走过来。
“蜀地生活艰难,东少爷得找个跟班照顾他。刚才老爷也说,他不放心他一人过去。”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神情略微踌躇。停顿片刻,他凑到我耳边。
“三小姐,我猜老爷更愿意你陪他去。”
“哦?”我睇他一眼,“那你怎么抢了这个差事?”
他回头,不安分地左顾右盼。怀东听到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了,也明白我在故意磋磨他。
右无浪大声说:“这次就让我去吧。长这么大,我都没干过正经事。每日在深宅大院,火气都消磨没了。”
我笑道:“小船王同意麽?他可是你的正经主人。”
“三小姐,这是少爷给我的银钱,还送我一双鞋。”他把证据拿给我看,“少爷还说,你走了也好。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如意,以后再回家来。”
“少爷对我真好…”他感动极了,两眼泛泪,一想到能够出远门玩个痛快,泪花都泛滥了。
小船王真的对他很好,好得出奇,我想起那个左无风,心里更困惑了。
“三小姐,”他知道我同意了,开心地勾着怀东的胳膊,两个人都乐呵呵的,“我们去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你就等着吧。等东少爷回来,就用花轿子娶你过门。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于是,收拾行李的一番忙乱和喧闹后,我们送走了怀东和右无浪。老宅立刻静得出奇,我在深夜写信,都能听到池塘里扑腾的金鱼。给西北大营的回信最紧要,叔父在口述,而我在誊录。
“告诉青川,既然已有圣谕,伏波将军务必走一趟京都。让尤七同行,盛夏天长途跋涉,以老人家的身体最为要紧。至于述职一事,让乔三虎决定同行之人。此行述职在次,重要的是让圣上知道,西北大营一直谦卑恭顺。到达京都后,可以住在镇国公府,有任何紧要之事,府上会立刻同雍州联络。”
他看我执笔不动,就问怎么了。
我觉得四周太静,心中渗着凉意。老宅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三人,还有默不作声的小船王。所有明亮的声音,都在沉闷的夜色里湮灭。
我哑着嗓子,在黑夜里问道:“既然陛下早知道伏波将军的病情,为何召他入京?他连话都说不清楚。”
叔父没有回答,他的面庞也沉浸在黑夜里。
我把给青川的信写好了,又把娄夫人的来信交给他。
他很快看了一遍,并未议论其它内容,只是随口问了句,成安侯入京所为何事。
于是我也很快写好给娄夫人的回信:请前桥阁代为关注成安侯府,其余诸事再议。
“小冰,你觉得陛下为何要找成安侯,又不让议政大臣们知道?”
我耸耸肩,一点也不关心。
叔父微笑道:“因为有些事,不能摆在明面上处理。而不能用正常途径解决的事情,通常…”
“通常要用鲜血与眼泪去交换。”我接口。
这样揣测对不对。就像雪巢的幽灵,它永远不会出现在前桥阁的议题上。
我渐渐握紧拳头,心中冉冉而生不成形的恐惧。
“卢老翰林被贬到蜀地去了,也是在七月。”
这是巧合吗?还是我太敏感?似乎与我们有关联的人,都在今年夏天接到圣谕。他们从闹市被赶到荒地,也从边疆被拉回京都。
长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那天用坚毅的眼神宣告过。可是朱翼已经答应联姻,就代表南宫世家与他荣辱与共。他若再进一步,想夺回或者销毁那块石碑,就是背弃先祖的契约。
他会怎么做?这样无休止的忧虑真让人倦怠。我把沉重的头靠着叔父肩上,又玩起他大大的手掌,就像小时候,在小仓山纳凉的情景。
“小冰,你有没有觉得,双脚陷在流沙里,越挣扎,你的身体就越往下沉。”
“你带上我和小月离开这里吧。我们可以去蜀地找怀东哥哥,也可以扬帆远航,去看看海浪和鲸鱼。”
“我年轻时,也这么说过。可是父亲说,逃跑的人是懦夫。”
我不会逃跑,我也不明白懦夫是什么意思。七月过半,雍州收到了来自京都皇城的急报。信是寄给朱翼的,她把它拿给父亲。
“阿爹,大约又是说九月份大典的事,你看看吧。”她瞥见封皮上的字迹,知道是长丰寄来的。
我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两种信笺,其中一封字迹婉约,是阿志姑姑写的。
“小冰小月,你们还好吗?自从回到京都,我的情况不是很好,每日吐血腹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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