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庆十九年，春。
二月初二，龙抬头。
千佛寺一如往年，举行了盛大的庙会，无数香客信士从各地纷纷赶来，一时间，平日里清静的古刹山道热闹非凡，灯火如昼，人群熙攘，处处都是货郎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玩杂耍的，舞狮的，精彩之处，引来游人大声喝彩。
一行人从寺内缓步而出，为首是一个青年，身形挺拔修长，穿着一袭玄色银绣锦袍，气质尊贵，他正在听身侧的僧人说话。
“世子宽心便是，王府所托之事，本寺皆已悉心筹办，妥帖安排……”
听罢僧人的话，谢逐微一颔首：“有劳你们。”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吵嚷喧闹之声，他下意识抬头望去，人群间隙之中，一个粗布素衣少女正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她没有说话，也不唱曲儿，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少女模样生得清丽秀美，眉眼如画，可这样漂亮的人，发髻上却插着一根草标。
这意味着她在等待买主。
吵嚷的人围着她，似买客与卖主相争不下，正在讨价还价。
僧人悲悯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他见谢逐望着那边，开口解释道：“每逢寺里庙会，香客众多，常引走卒贩夫来此买卖。”
谢逐面上无甚表情，道：“佛门净地，何故有此伤损人和之事？”
僧人一时怔住，双手合十，连连道：“罪过，罪过。”
而谢逐已往那吵嚷的位置走去了，几名护卫紧随其后，看着那玄色衣摆没入人群中，僧人忽然就想起从前听过的传言来，顿时了悟，这位世子想必极厌恶这买卖人口的事情，难怪神色不虞……
那厢争执还在继续，少女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年轻人，生得人高马大，一双虎目瞪起，不耐烦地问客人：“你到底买不买？”
对方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试图狡辩道：“你不给摸，我没法验货，那怎么买？”
年轻人面露嫌弃，恶声恶气道：“长了一双招子，你不会看？摸坏了你赔？”
中年男子没占着便宜，还吃了一瘪，正想发作，却见那少女忽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容色秀美非常，不知从何处漏下的一线灯火暖光，正巧落在她的眼尾，明眸晶亮可爱。
中年男子的心里顿时像是被猫抓了一下似的，方才受的气又一扫而空，他按捺住了脾气，商量道：“那再少点儿？”
想是奇货可居，那年轻卖家依然没什么好脸色，伸出一只手比划，横眉冷目，爱答不理：“五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对于平常人家来说，五两银子确实很多了，但是再看那美貌少女，客人又觉得很划算，他家里那个小妾还花了八两呢，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哪比得上这花朵一般的小姑娘？
他咬咬牙：“成，那……”
话未说完，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既是卖奴，可有官府红契？”
霎时间，众人都将目光移向来人，但见对方身着锦衣，带着护卫，气度不凡，年轻卖主面露犹疑之色，谢逐的凤眸微冷，语气也变得锐利起来：“没有？”
众所周知，朝廷有律法，民间不许私自买卖良民，若被抓住，便是牢狱之灾。
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心生退却，正在这时，那一直未说话的少女忽然开口道：“这位公子，奴家是自愿投靠的，并非买卖，所以无需官府红契。”
所谓投靠，不过是另一种说辞，相当于抵押典身，日后再赎回，如此一来，便可钻律法的漏子。
谢逐盯着她，看了片刻，道：“你是自愿的？”
“是，”少女垂眸，再抬起时，眼中隐有愁意，强自笑道：“奴家的命太苦，早年丧母，家父三日前去了，无钱安葬，上有七十老祖母，下有年幼弟妹，家里已揭不开锅了，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佳人垂泪，楚楚可怜，那中年男子的色胆又冒了头，连忙道：“莫急莫急，我买……不不，我借钱与你，五两银子是吧？”
不等他摸出钱袋，却听谢逐道：“十两。”
谢逐看了那年轻卖主一眼，对少女道：“我出十两，你跟我走。”
那年轻人一怔，嘴巴张合了一下，还未开口，少女已答应了：“公子恩义，奴家在此谢过。”
她向谢逐款款拜下，臻首微垂时，微暖的火光落在她的睫羽上，温柔而乖顺。
……
辜月被买走了。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贵公子一行人竟是骑马上山的，望着那高头大马，辜月一时有些犹豫，对谢逐怯生生道：“公子，我可以自己走下山的。”
谢逐打量她一眼，道：“那便走吧。”
下山的路并不陡，一行人牵着马，走走停停，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等辜月，她毕竟是个女子，年纪又小，脚程慢在所难免。
月色如水，山林静谧，晚风吹过时，松涛阵阵，伴随着鸟虫细细的鸣唱，一路上，谢逐没有说话，护卫们也都沉默着，就这样走到了半道上，辜月忽然停下脚步。
她捂住肚子，面上露出几分难为情，看向谢逐，嗫嚅道：“公子，我有些腹痛……”
谢逐停了下来，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多问，只对护卫示意道：“把灯给她。”
闻言，一护卫立即将马鞍上的风灯取下来，交给辜月，叮嘱道：“山间多蛇虫野物，不要走远，有什么事情大声叫喊便是。”
辜月低着头，柔柔道：“多谢。”
她提着灯，转入林子里，借着昏黄的光线在草木间穿行，又走了一阵，辜月低头将风灯吹熄，尔后以两指并拢，放入口中，发出了婉转如鸟啼一般的清鸣。
如此反复三次，远处遥遥传来了一阵鸟啼声，似在回应。
林子外的官道边，几名护卫立在谢逐身侧，忽有一人耳翼微动，低声道：“林子里有人。”
另一人道：“她回来了？”
那护卫细听：“听动静不像，应该是个男人，步子很重……”
谢逐微微皱眉，道：“去看看。”
“是。”
一行人入了树林，正是初春，山中草木茂盛，很不好走，又是夜间，若对此处不熟，进去就迷失方向了，好在几个护卫都是习武之人，动作又轻又快，几乎没发出什么响动。
“在那边。”
几人转过一个小坡，恰在这时，有人从旁边的草木里钻出来，呼哧喘气，手里还抓着一个人，骂骂咧咧道：“娘的，这破林子恁大，我找不着路了……”
他一转头，就与谢逐等人打个照面，彼此都愣了一下，对方赫然是之前在庙会上的年轻人，辜月的卖家。
他手里拽着的那个少女，不是辜月是谁？
正在两方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微冷的声音轻喝道：“抓住他！”
护卫们如训练有素的鹰犬，应声而动，朝年轻人冲过去，对方吓了一跳，撒腿欲跑，又想起什么，扭头去找辜月，却见她已被谢逐拉住了。
他急了，脱口喊道：“月牙儿！”
这么一会的功夫，已失了逃跑的先机，年轻人挨了几拳，也怒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厮打起来，他的力气极大，一边打，一边频频看向辜月，急得要命。
辜月也着急，但她知道，就张二柱这个一根筋的莽性子，只要她不走，是绝不会自己跑的。
无奈之下，她低下头，在紧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狠咬了一口。
谢逐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果然松开了她，与此同时，护卫们也齐齐看了过来，显是紧张他们的主子。
这一分神，那两人已如兔子一般钻入了林中，转眼就不见了，护卫欲追，谢逐却抬起手：“罢了。”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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