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告一段落,众人各自散去。
丽季正在记录商定的几种方案,白岄坐在一旁,看着他在竹简上誊抄。
因是隐秘之事,不敢假手于旁人,辛甲事务繁忙,只得由身为内史的丽季亲自书写。
“说起来……”丽季一边写,一边摇头,“商议了三种办法,竟然没有想过失败了要怎样吗?”
其一,若商王于乱军之中被杀或被俘,商人大败而归,自然显得天命所向;其二,若商王见大势已去主动请降,则要以礼相待、安抚商人;其三,若商王战败带领随从北上,又该如何接管殷都、继续追击,不同的结果对应着不同的说辞和祭祀方式。
白岄在砚石上加了些石炭粉,“内史怎么总说泄气的话呢?”
“阿岄,我虽出身楚族,可从记事起便在殷都长大,要说是商人也……”丽季叹口气,楚族居于荆蛮,与殷商若即若离,过去也常遭商王攻打。
为缓和两族冲突,鬻子带着幼子前往殷都,是为官,也是为质。
远来的方伯们在殷都学习商人的信仰、文化,这是商王乐见其成的,商人的社会中并非只有征战与冲突,他们很乐意异族接受他们的一切,与他们同享神明和先王所赐的福泽。
当然,对于顽固非常、不听教化的外服顽民,商人也有的是手段令他们臣服。
这一点,不论是丽季还是白岄都非常清楚。
殷都祭祀区土层之下密密麻麻堆叠的尸骸,来自四面八方、东夷西戎、南蛮北羌,每一具都是商人勇武善战的明证。
这样声势浩大地去讨伐商王,激起了他的怒火,只怕无法善终。
白岄道:“商王任用平民与奴隶,贬斥宗亲旧贵,行事不遵旧制,纲纪废弛,恐怕响应者寥寥。王上曾集结兵力、已渡过河水,虽未侵扰王畿与近郊而退去,商王也不应如此轻忽对待。”
除非是……他确实抽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应对直逼王畿的周人,因此放任他们自行退去,也未在此后兴兵讨伐、或举行威吓性的田猎。
一名长者走到他们身旁,行了一礼,“吾名疵,曾为商王乐师,不意白氏女巫也在此。”
白岄起身回礼,“太公曾言太师疵随行而来,今日始得一见。”
“当日女巫跃下摘星台,招来烈风,而后化作飞鸟而去,百官与民众均目为神迹。”太师疵捋须感叹,当日他也在人群之中亲眼看见,直至今日仍觉不可思议,“不意女巫尚在人世,令人惊异。”
白岄轻轻巧巧地岔开话题,“些许小技,不足一提。不知朝歌情势如何?”
太师疵但笑不语,只是装神弄鬼的小技巧吗?众人亲眼见她落下摘星台,是千真万确作假不得的,就算这里头有什么巧计,这女巫也拥有无人能及的胆气。
“商王近来宠幸东夷之人,贵族宗亲多有不满,但商王行事乖张暴戾,诸子、多子均避居族邑,不敢进言。”
丽季仍皱着眉,听起来殷都确实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他自小随父亲管理史书记载,深知这样风雨飘摇的危局,商人已面对过许多次。
曾经羌方直逼殷都以北,商人将成汤的牌位都请了出来,请神明和先王降下庇佑。
最后这些危机也都一一过去了。
商人代夏立国五百余年来,转徙多个都邑,最不缺的就是动荡混乱的危局与大行改革的君王。
他们每一次都克服了,每一次都成功了,没道理这次会栽在周人的手上吧?
他也曾向武王和召公奭私下提起过,但他们认为这些言论会动摇人心,应当密而不谈。
太师疵见他面有忧虞,宽慰道:“内史,此乃天命所向,如今诸侯咸至,起兵伐商是众望所归,不必过于忧心。”
丽季望着太师疵离开的背影,良久叹口气,才低下头继续誊抄,“阿岄,大家都说天命……可我并不相信那些。”
“内史,这世上并无神明,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天命。”白岄抬起手,轻轻覆住了他落在竹简上的手,“上古之民遭遇大水、大旱,巫祝们以神明鼓舞他们,其实……”
“大水是他们一疏一凿亲手引入江海,大旱是他们于千难万险中自己熬过。”白岄敛下眼,“神明和巫祝并没有帮上忙,对吗?”
“不,巫祝自然帮上忙了。”丽季摇头,巫祝一向是明知这世间凄风苦雨,并无方法可以祓除,可他们依然在人群之中投下了虚假的希望。
那希望曾是虚假的,但促使着人们坚定地、愈挫愈勇地去与灾难抗争,最终竟也变成了真实的希望。
“商人曾载成汤王神主出阵,扭转败局,其实也不过凭自身之勇,何来神助?”白岄起身,神色温和,“事神者,便是如此,即便看到了、知道了,但不会说。”
丽季吐出口气,似乎胸中压抑的石块终于沉入了水中。
原来是这样,成为神官也好,成为领袖也好,必须有独担真相的勇气与心志。
就像是……
在远古的黑夜里,巫祝们遮挡了洞穴外无边的鬼魅与恐怖,将一束温暖的炬火投射到人群之中。
从此人们只需要去追逐眼前的光明,再不需回看身后的无边夜色。
神明或许并不爱人,但巫祝们却用一种隐秘的方式爱着他们的族人。
将竹简尽数誊抄、归档后,丽季带着白岄去见了太史寮下的其他属官。
太卜之下有卜师、菙氏、占人等,太祝之下又有小祝、丧祝、甸祝,太史主持各类政令、文书记录工作,下属数量繁多的作册官员,其次还有负责观星望气的保章氏、冯相氏、视祲等官。
走出太史寮时白岄道:“真是繁冗。”
“是啊,我刚到丰镐时也是这么想的。”丽季笑着摇头。
商人将一切事务问诸神明,参与议政的贵族和巫祝们首先属于其家族,其次才听命于王,官位的设立十分灵活,有人或许前一日还在王宫中做内务官,后一日便受命领兵出战。
巫祝们往往也没有明确的分工,白岄虽一向担任处死人牲的主祭,却也能作为祝祭主持祭祀,或是进行卜筮解读神明的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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