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川跑丢了吗?
系统弹出这个询问的时候,沈不弃正抱着小计算器算这一轮的提成。
这位狗血部部长难得的没有开玩笑,停下噼里啪啦按计算器的手指,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算是吧。」
沈不弃说完,指尖轻轻按下计算器上的“归零”键。
液晶屏上满满当当的数字瞬间消失。
那天清晨,牧川其实差一点就真的成功混入考场了——虽说天真过头的乡下Alpha没意识到,要想考试,不是走进门就行的。
他要先报名、先缴费、要拿到一张贴着自己照片的准考证。
监考官的名单上要有“牧川”两个字。
必须是“牧川”,不是“乡下小子”,不是“服刑的护工”,不是“裴疏养的那个Alpha”。
就只是“牧川”。
牧川参加过高考,他本来记得步骤,不能迟到,不能作弊,答题卡不能折,本来是知道的,他记得很牢,但一切都过去太久了……他已经离开学校,已经结婚。
已经戴上一枚不可以摘的戒指。
那枚金属戒圈深深勒进皮肉,把手指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
牧川太久没出门见过这么多人了,有点胆怯,他在考场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就是这几分钟,几乎像个摆设的手机震得他打了个激灵,上面弹出监狱发来的短信。
措辞冷冰冰的官方通知。
319125号犯人,有立功表现,批准减刑。
刑期提前终止。
他可以回家了。
他不必再去照顾那位泡在修复液里的病人先生,不必再去医院,还有三个小时,发给他的特殊准入通行证就会自动吊销。
……那大概是结婚后牧川跑得最快的一次。
他拔腿飞奔,跳上已经开始关门的班车,大口喘气,心跳咚咚砸着肋骨,他向老天或者别的什么神仙悄悄祈祷,下一点雨吧。
下一点就够。
牧川已经不那么怕雨和水声了。
这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病人先生——毕竟修复液总是湿漉漉的,而那位先生又特别中意雨的气息。
各种雨水,细雨,小雨,暴雨,连冰雹也都喜欢,每次听见雷声,就总会敲治疗舱的舱壁,托他抽一个大空气泡打进修复液里。
他趴在治疗舱的边上,陪着病人先生一起闻各种雨的味道。
戴上手套,把手探进冰凉黏稠的修复液,擦拭舱壁的时候,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悄悄碰一碰缠满绷带的掌心。
……大概是老天或者别的什么神好心帮忙。
牧川坐在摇晃的班车上,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窗外。
有一点雨丝飘下来了。
他连忙动手,从书包里火速掏出那一大堆专业装备,在下一站跳下车。
雨水打湿了睫毛,他顾不上擦,专心盯着每立方空气洁净度的探测器,严格比较,走了一公里。
被他成功搞到了满满两大瓶带栀子花香的干净雨后空气。
纯的。
一手全新。
牧川抿紧嘴唇的时候,会旋起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很小的酒窝。他小心翼翼把这东西塞进衣服里,像偷运什么违禁品一样裹着,十万火急冲回医院。
来得及。
他跑得很快,来得及。
攥着干燥焐暖的通行证,想要进去病区的小护工,被拦在了门口。
熟悉的通道亮起红灯。
机械守卫停在他面前,冰冷的金属臂拦住他:“请退回,你没有权限,继续靠近将被攻击。”
年轻的乡下Alpha站在原地,苍白清秀的脸庞渐渐涨红,紧紧攥着那张通行证,结结巴巴据理力争,试图和一个机器讲清楚。
“还有……还有十分钟。”
他拿着自己的手机,翻出那条写了刑期结束时间的短信,努力踮脚举到摄像头前:“您看。”
“我必须快点进去……早上起来,要说早安的。”
“今天打针,他不喜欢,要着握手。”
“我答应他早回来。”
他小声辩解:“还有十分钟……”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带着哭腔的气音。
他咬着嘴唇,忍着不掉泪,模仿其他人那样尝试走一点关系……他攥着袖子,帮机器人擦干净灰尘泥土,修好了虚接的液晶面板,拧紧了一个松动的螺丝。
他给机器人的胸口放了一束小花。
“请退回。”
机械守卫说:“您没有权限,继续靠近将被攻击。”
……
牧川就这样被退回了家。
裴疏开车来接他,给他买了礼物,蛋糕,买了新的白衬衫。
蛋糕是庆祝,庆祝他刑期彻底结束,被空调吹得微微发硬的糖霜上,奶油裱花写着“新生”。
裴疏给他买了花。
赭红色的丝绒玫瑰,被精心包裹在金属包装纸里,每一片花瓣都被特殊处理,定格在盛放的完美瞬间,花茎上缠绕着细细的铁线莲。
牧川坐在后排,被礼物盒子淹没,低头慢慢按那个破旧的手机。
“……阿川?”
裴疏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温柔得像在哄小孩子:“小心眼睛。”
牧川微微打了个激灵,连忙按灭屏幕,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直,抬头看车窗外的远处休息眼睛。
心里却还想着没写完的电子邮件。
他给医院、监狱、Alpha服务中心发了电邮,上面详细写了病人先生的所有习惯、喜好、身体状况,先生喜欢机甲维修的书,喜欢《机甲发动机常见故障50例》。
喜欢在打针的时候握着他的手。
那些人会继续好好照顾病人先生吗?
电邮没有回音,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他不知道是不是寄到了。
……之后的日子里,他做家务。
清晨六点起床,做营养餐,白天打扫房间,做营养餐,十一点午睡,下午一点醒,在家里慢慢转圈走满三千步,看一个小时电视。
晚上要帮裴疏做直播平台的超管——这并不难,只是挨骂、封禁和踢人,裴疏会帮他开机调试,登录好账号,只要会按鼠标。
日子很平常。
不知不觉的,那些曾经被翻得快散架的课本,好像也就藏进看不见的箱子角落了。
某天他发现自己说话又变得不太流畅,开始卡壳,偶尔去超市遇到导购靠近搭话,都会剧烈心跳,仿佛自己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贼。
再之后,他被劣等Alpha关怀中心联系——那些人好心告诉他,他的评级是“E”。
他和配偶的级别差距过大,这对配偶极不公平,但没关系,有办法弥补他那低劣微薄的信息素。
只要他签一份合作协议。
他不太懂,拿去请裴疏帮忙看,裴疏随手签了字。
牧川的日程里就又加了一项,每天睡前洗澡的时候,自己挤压腺体,把里面的信息素榨干。
……原来腺体枯涸是这样的感觉。
他把腺液封装好,等第二天来人上门回收,愣神时被裹上浴巾,背后贴上体温。
裴疏的怀温柔而密不透风,帮他吹头发,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发丝,把每一缕头发都吹得蓬松柔软。裴疏环抱着他,嘴唇贴在他耳畔给他讲今天俱乐部的趣事。
牧川听不懂,他不太会打游戏,额头抵着裴疏的颈窝,浓郁的玫瑰蜜信息素熏得他发晕。
颈后的腺体干涸,枯瘪,像垃圾箱里被炽阳下曝晒的破鱼缸。
……不行。
不行……他无意识地呢喃背诵,冰冷的铅字像铁线莲缠着他……《Alpha守则》里规定了,信息素供给义务……亲密义务,不能满足……视为情感虐待。
他对裴疏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他摸索着,迟疑地,捏碎一颗今早收到的信息素浓缩凝珠。
裴疏的瞳孔果然像被刺激的巨蟒那样收缩,怀抱更紧了,像是铁箍,几乎能听见骨骼摩擦的吱嘎。
他被勒得眼前炸开灰白雪花点,吃力地稍微隔开两个人,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问:“你……你需要的,是……这个吗?”
他这么问,心里其实是想,如果裴疏只是需要他的信息素,那么就简单得多了。
他可以每天都榨干自己的腺体。
腺体干涸后,身体的激素水平也会发生变化,没有欲望,没有颤栗,连那些无时无刻不折磨他的罪恶愧疚也像是沉进死水下的淤泥。
他控制不住地有些上瘾了。
但裴疏大概理解错了方向——裴疏大概是以为,他吃信息素的醋,于是裴疏把他抱得更紧,轻轻咬他的脖颈:“喜欢什么,霉味?”
“怎么还是这么蠢。”
“会有人喜欢装垃圾的小仓库?”
裴疏温柔地抱着他,嘴唇贴近,在离他近到仿佛亲密无间的距离流连:“你说……我要的是什么?”
牧川不知道。
裴疏不厌其烦地帮他“脱敏”,一点一点侵入他的安全距离,试图让他忘记监狱里那些该死的规训——这一晚如果不是他忽然失去意识、剧烈痉挛,几乎已经无限接近成功。
这是他出狱以后落下的老毛病,他被攥住双手,压住弹动的双脚,打疏解针,他被钉在裴疏怀里,像标本师手下刺穿的蝴蝶。
牧川微睁着眼睛,瞳孔扩散,颈后像是有个巨大不见底的冰窖,他在抽搐中恍惚地想。
他不知道。
或许他会这样过一生。
……
沈部长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太不狗血了——前期角色的自由度太低,能暗箱操作的空间很少,束手束脚麻烦得很,只能尽量钻些剧情的空子。
现在不一样。
就剩这么几天。
他们这种全靠虐心值拿巨量提成的部门,KPI至上,铁血效率人。
是不可能让裴疏抱着牧川枯萎苍白的尸体后悔、绝望、寻死觅活痛改前非,最后守着花不完的钱煎熬余生活到九十九的。
系统有点明白了,扛着准备给裴临崖托的梦,谨慎地咽了下:「所以……」
沈不弃给自己豪掷一瓶眼药水,提前出院的谢总低头,锈金色瞳孔映出蜷缩在腿上的人影。
合金手杖抵在裴疏的胸口。
冰冷金属在昂贵体面的布料上压出皱褶灰印。
“滚开。”
谢抵霄的声音低哑平直,混着呼吸阀嘶嘶漏气的杂音。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脸上也没有,像是喉咙里藏着台发音的陈旧机器。他出院出得太早了,这不是最佳恢复状态。
顶尖Alpha就算重度烧伤、全身超过90%溃烂,只要有足够的医疗资源,也该能恢复如常。
而谢抵霄现在能把不懂事的小孩子吓哭——呼吸阀嵌在漆黑颈环里规律开合,暗银面罩覆盖疤痕,皮质束缚带深深勒进黑衣包裹的躯体,像是勉强捆回了人的形状。
谢抵霄用这个样子,放下手杖重新低头,握着牧川的脚,一片一片,挑那些嵌进去的碎玻璃。
牧川蜷在他胸口,苍白手指绞着他的毛衣,睫毛不停颤抖,尽力遮住那些溢出来的水。
小猫。
谢抵霄拿过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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