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终南山太乙峪尚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晓雾之中,鸟鸣啁啾,清越空灵,与昨夜那诡谲森然的氛围判若霄壤。
王曜推开厢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深深吸了一口凛冽而清新的山气,只觉胸中浊闷为之一扫。
病体虽已大致康复,步履间仍有些虚软,然眼神已恢复往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较之以往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董璇儿与柳筠儿亦相继起身,二人眼下皆带着淡淡的青影,显是昨夜被王嘉那番“鬼话”搅得未能安枕。
彼此相见,眼神交汇间皆有一丝未散的余悸与尴尬。
吕绍更是顶着一双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口中不住念叨着“速速离去为好”,一边忙不迭地指挥着那两名留守护卫收拾行囊,仿佛这庐舍周遭仍有无形之物窥视。
众人草草用了些玄明准备的清粥与烤饼,便至王嘉书房前辞行。
王嘉已立于廊下,依旧是那身深色粗布棉袍,宽大的笠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下颌清癯的线条。
玄明垂手侍立其后,神情恭谨。
王曜上前,对着王嘉深深一揖,言辞恳切:
“先生活命之恩,点拨之情,晚辈没齿难忘。山居数日,多有搅扰,今番别过,望先生保重仙体。”
他语声微顿,似是想再问些什么,关于那梦,关于那谶纬之言,然见王嘉那副拒人千里的淡漠姿态,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他日若有机缘,晚辈定再登山聆训。”
吕绍拱手,董璇儿、柳筠儿亦随之敛衽行礼。
王嘉微微颔首,笠帽下的目光似在王曜面上停留一瞬,声音平淡无波:
“尘缘未了,各自珍重,去罢。”
言简意赅,并无半分挽留之意。
众人再次拜谢,转身踏上来时小径。
积雪在晨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脚步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王曜走在最后,忍不住回望一眼,但见那简陋庐舍静卧于雪山环抱之中,炊烟袅袅,王嘉与玄明的身影已模糊在晨雾里,
恍若世外仙居又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行出百余步将入林深之处玄明却自后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两卷以葛布包裹的竹简气喘吁吁道:
“王郎君留步!师父命我将此物交予郎君。此乃师父平日读《易》偶得之心悟及一些山野药石笔记言或对郎君日后有所裨益聊表数日相逢之谊。”
王曜郑重接过
王嘉赠书绝非寻常其意深远。
他再次向庐舍方向遥遥一揖方才将书简小心纳入行囊。
看着王曜一行人身影渐次消失在蜿蜒山径的尽头玄明回到师父身侧终是忍不住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低声问道:“师父那王郎君病中所梦之事……血火交织挚友凋零当真……当真是天机示警么?莫非这天下真要大乱了?”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与困惑。
王嘉默立良久直至山风将他花白的须发吹得更加凌乱。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峦叠嶂看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缥缈如同自亘古传来:
“痴儿梦耶?真耶?世间万象亦假亦真。谶纬天机玄之又玄岂是凡俗可尽窥其奥?”
他顿了顿侧首瞥了玄明一眼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幽光:
“那梦境所见或许是未来万千可能之一隅是冥冥气运投映于心湖的倒影亦可能只是他心神激荡、忧思过甚所生的幻象然其真切之感刻骨之痛又岂是寻常幻梦可比?”
玄明愈听愈是迷茫:“那……究竟是何意?”
王嘉仰头望向已现鱼肚白的天空喟然长叹:
“是劫是缘是幻是真皆系**更在于一行。天命虽云莫测然人事岂可尽废?他所梦之果皆由前行之因所种。若他日后能持守本心明辨时势砥砺前行或可于滔天巨浪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扭转乾坤也未可知。若其心志不坚随波逐流甚或一步踏错则梦中惨象未必不会一一应验。”
他收回目光看向玄明语气转为深沉。
“此梦是警示,亦是考验。是沉沦梦魇,畏缩不前,还是藉此明心见性,勇猛精进,皆在他自身抉择。我辈所能言者,止于此矣。”
言罢,王嘉不再多语,转身踱回那间堆满简牍、药香尚未散尽的书房,只留玄明一人立于院中,咀嚼着师父这番玄奥之语,望着空寂的山道,怔怔出神。
下山之路,因几日来连续出晴,山雪融化,较来时已好走许多。
但思及昨晚王嘉所言话语,众人仍小心翼翼,尤其是经过那处名为“清凉境”的佛舍时,但见精舍寂寂,院门紧闭,与前日香火袅袅、偶闻梵唱的情形迥异,在冬日荒山里平添几分萧索。
吕绍脸色发白,连连催促: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想起王嘉所言那“金身之下或藏邪祟”之语,更是头皮发麻,恨不得肋生双翅。
连那两名护卫亦是不敢多瞧,低头加快脚步。
及至楼观台,但见殿阁巍峨,掩映于雪松之间,云雾缭绕,本该是清修圣地,此刻在众人眼中,却因王嘉昨夜故事,蒙上了一层诡异色彩。
想起那“面色苍白、足不点地”的清虚道长,吕绍几乎是拖着柳筠儿的手,小跑着穿过观前广场,口中不住道:
“子卿,子臣他们定是等得急了,我等需再快些!”
王曜见他们如此,心下虽觉王嘉之言多半是危言耸听,但身处其境,结合自身梦境,也不愿在此多作停留,只是步履沉稳,目光扫过那肃穆的殿宇,心中暗忖:
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纵有非常之事,亦非常理可度,罢了。
董璇儿与柳筠儿更是紧紧相依,目不斜视,直到将那楼观台远远抛在身后,方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微微喘息。
一路无话,众人埋头赶路。
待到得山脚栖云里,已是暮色四合,远山衔日,洒下最后一片金红。
那“听松居”客舍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格外刺眼。
八名早已等候在此的吕府护卫,见自家少主与柳行首安然归来,皆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为首一名
年约四旬、面容精悍的老护卫快步上前对着吕绍和柳筠儿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
“二公子柳行首!您们可算平安回来了!小的们在此已是第三日若再无消息便要再次上山去寻了!”
吕绍见到自家护卫底气顿时足了不少但目光扫过这熟悉的客舍想起王嘉所言“乱葬岗”、“埋尸最多处”仍是心有余悸强撑着架子问道:
“赵叔这……这客舍你们这几日住着可……可有什么异样?当真不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吧?”
那被称作赵叔的老护卫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
“二公子说哪里话!这听松居在此经营数十载往来客商学子无数从未听闻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就是寻常山居客舍夜里安静些罢了!”
柳筠儿见状知吕绍心结未解温言接口道:
“赵护卫我们是听说……此地早年是否并非村落而是……掩埋无主尸骸之处?”
她问得含蓄然那赵护卫久历世事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失笑:
“柳姑娘二公子这是从何处听来的乡野怪谈?栖云里建村已逾百年虽非富庶却也世代安居从未听闻有此等事。这客舍更是近二十年所建选址乃是看中此地背风向阳景致清幽岂会建在那等不祥之地?定是些山民以讹传讹吓唬外客的。”
闻听此言吕绍方才将信将疑又再三确认赵叔及另外几名本地雇来的仆役皆不知晓所谓“乱葬岗”之说这才勉强放下心中大石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邪乎……”
然而经此一事他对这听松居终究存了芥蒂。
是夜众人虽宿于熟悉的客舍然吕绍辗转反侧窗外风声鹤唳皆疑为鬼哭。
董璇儿与柳筠儿同住一室亦不免回想起王嘉所言心中惴惴。
唯有王曜经历生死大病与那场震撼心灵的对话心志反而愈发沉静虽亦有所思却不再为外物所轻易扰动一夜安眠恢复精神。
次日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吕绍便一反常态地早早醒来
竟是比惯常起身极早的王曜还要迅捷。他几乎是跳着脚催促护卫:
“快!快!套车!装行李!即刻返程!这鬼地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赵叔等人不敢怠慢,连忙行动起来。
不多时,两驾马车已准备停当,驾车的正是那两名随同下山的护卫,其余八名吕府护卫则各乘骏马,护卫在侧。
王曜与董璇儿共乘一车,吕绍则与柳筠儿同车。
马车辚辚,驶离了栖云里,踏上较为平坦的官道。
直到将那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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