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原东南隅,一顶青布军帐内,众人依序踞坐于毡席之上。
面前各设一张黑漆矮案,案上呈着按分餐之制备好的膳食:
一陶碗热腾腾的雕胡饭,一盘炙得焦香的羊肉,另有一碟渍韭、一碟盐豉佐味,酒则是关中常见的黍米酎,盛在灰陶酒樽中。
帐帘半卷,暮春午后的暖风挟着原野草木气息徐徐送入,稍稍冲淡了连日征尘的滞闷。
王曜已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寻常的天青色麻布直裾,发髻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束定,虽经梳洗,面容上仍带着远征归来的疲惫与风霜痕迹。
陈氏乃长辈,被吕绍、徐嵩等推坐主位,左侧是王曜和妻子董璇儿,右侧则是吕绍、柳筠儿、尹纬、徐嵩等人,李虎与董峯坐在靠近帐门处。
陈氏身着深青色交领褶裙,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始终不离儿子。
董璇儿则是一袭杏子黄绫裙,外罩浅碧色半臂,因孕期已逾六月,腹部隆起明显,她坐姿略显辛苦,身下垫了厚厚的隐囊,面容较之往日清减,此刻凝望着丈夫,眸中交织着如释重负的欣喜与潜藏深处的忧思。
吕绍言笑晏晏,圆胖的脸上泛着油光,他率先举起酒樽,声音洪亮:
“来!诸位,这第一爵,当为子卿、景亮,还有李虎兄弟,平安凯旋,洗尘接风!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姿态豪迈,引得袍袖拂动。
徐嵩身着青裾麻衣,含笑举樽相应,他性情温雅,只略沾唇便放下。
尹纬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袍,葛巾束发,他执樽的手势稳而缓,目光扫过帐内诸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柳筠儿坐于吕绍身侧,一身莲青色襦裙衬得她姿容清丽,她以袖掩杯,姿态优雅地浅酌一口,目光不时关切地掠过吕绍与董璇儿。
李虎面前案上食物最是丰实,他埋头专心对付着炙肉,对酒水兴趣不大。
年方十岁的董峯则有些坐不住,一双乌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王曜,又时不时瞅瞅案上的肉食,手中一双包银木箸蠢蠢欲动。
王曜谢过众人,
饮尽樽中酒那酎酒入口辛辣喉间一股暖流直下连日奔波的劳乏似乎稍得缓解。
“子卿。”
徐嵩放下酒樽
“蜀道艰险叛军凶顽此番征战定然不易。可否与我等细细分说一番?也好让我等临安之人知晓巴蜀风物与将士征伐之苦。”
众人闻言皆将目光投向王曜。
吕绍更是迫不及待地催促:
“正是正是!快讲讲那一路如何个险法?还有那**穆之、赵宝、李乌究竟是何等样人?听说你们还打了个漂亮的迂回直捣那什么……临溪堡?”
王曜见众人兴致颇高略一沉吟便从自长安出兵说起。
他语速平缓将褒斜古道的栈阁险峻、宕渠水畔的泥泞难行、穿越三百里无人山林时的毒瘴蛇虫一一娓娓道来。
提及奇袭临溪堡、姜飞果断处置药农向导时他语气微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旋即跳过只言“为隐匿行踪不得已而为之”。
“……至临溪堡下正值贼酋赵宝麾下猛将乌黎猛攻官衙情势危如累卵。”
王曜声音渐沉:“我等趁其不备自侧翼突入。彼时幸得虎子.”
他看向帐门处的壮硕青年。
“将其格杀堡内巷战短促而酷烈我军将士奋勇向前敌猝而无备方击溃叛军。”
董峯听得入神此刻忍不住挥着小拳头稚声喊道:
“虎子哥好厉害!姐夫那你呢?你杀了几个贼人?”
王曜看着小舅子兴奋的模样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峯儿沙场搏杀非是儿戏。为将者重在筹谋统御全局非必亲身斩将刈旗。”
他并未细说自己手刃数敌之事转而道:
“彼时冲入官衙正见**统领力竭昏迷幸得及时救治方无大碍。”
当“**校尉”三字出口董璇儿正伸箸去夹渍韭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箸尖在碟边轻轻磕碰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脆响。
她迅速稳住手腕,将韭叶夹入碗中,眼帘低垂,专注地看着自己案上的雕胡饭,仿佛那米饭中藏着无穷奥妙,只是那捏着竹箸的指尖,微微有些泛白。
坐在她对面的吕绍与柳筠儿,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吕绍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与柳筠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筠儿唇角微动,似有轻叹,随即对吕绍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声张。
王曜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波澜,继续讲述如何与姜飞协同,利用缴获的晋军印信诱降南充国,断敌粮道,最终迫使**穆之撤阆中之围,以及后续**主力西进成都,与驻守成都的益州刺史王广合击李乌叛军。
因帐中尚有女眷,王曜刻意将姜飞用敌军首级堆筑成京观威吓南充国投降一事,说成了“缴获晋军印信诱降。
尹纬听在耳里,他是知道王曜等迫降南充国的过程的,此刻见王曜刻意替换说辞,知他是在照顾帐中人之感受,是以也没有说破,只兀自微笑饮酒。
“……那李乌盘踞成都南郊,负隅顽抗。吕将军督师猛攻,苻登、杜进、彭晃诸位将军皆奋勇当先,连破数栅。最终李乌率残部突围,被仇生将军截住,激战中被阵斩。
他略去攻营细节的血腥与破寨后的杀掠,语气尽量平淡。
“至此,蜀中两大叛酋,赵宝败遁,不知所踪,李乌伏诛,大局乃定。吕将军遂表奏朝廷,留南巴校尉兼宁州刺史姜宇、军主仇生等留镇阆中,抚慰地方,自率我等班师回朝。
“好!痛快!
吕绍听得眉飞色舞,拍案叫道,案上杯盘都为之震动。
“如此说来,赵宝、李乌皆已授首,**穆之也灰溜溜逃回巴郡去了!那为何不乘胜进击,一举拿下巴郡和巴东?趁此大胜之威,正好一统巴蜀,岂不更妙?
他挥舞着胖手,神情亢奋。
王曜闻言,轻轻放下酒樽,摇了摇头:
“永业有所不知,蜀中叛乱,绵延半载,去岁秋粮便已征收艰难,今岁春耕更是大半荒废。我军数万人马,每日耗粮巨万,吕将军主力入蜀后,粮秣
多赖缴获与沿途郡县供应损耗惊人。可如今大秦实际控制的蜀郡、梓潼、巴西等郡县府库几近空空民家亦无余粮实无力再支撑大军远征巴郡。”
他顿了顿见吕绍面露不解又补充道:
“且梁州那边韦钟刺史虽攻克魏兴生擒晋太守吉挹然其部亦鏖战经年汉中等地存粮亦为之一空难以接济我军。权衡之下吕将军与姜刺史等皆以为当务之急乃稳固已复之地招抚**恢复农桑使民力稍苏。若强行征发深入巴郡险地恐师老兵疲反为不美。故此方令姜刺史等留镇阆中扼守要冲
吕绍听罢愣了愣虽觉有理仍不免拊掌惋叹:
“可惜!可惜了这般大好时机!”
他忽又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问道:
“诶子卿久闻蜀女多情肤白水灵堪比吴越佳丽实况究竟如何?还有那蜀酒听说亦是甘醇比咱们这关中酎酒如何?你可曾……”
他话音未落坐于其侧的柳筠儿已竖起柳眉伸出纤指在他臂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嗔道:
“吕永业!王郎君千里奔袭浴血奋战乃是提着脑袋去平叛安民的!你当他是去游山玩水、寻芳品酒的不成?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
她声音清越带着几分薄怒颊边却飞起一抹红晕。
众人见状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徐嵩指着吕绍摇头莞尔。
尹纬抚着下颌虬髯眼中满是戏谑。
连心事重重的董璇儿也不禁掩口眉眼弯了一弯。
陈氏看着年轻人笑闹脸上也露出慈和的笑容。
帐内气氛一时活跃起来。
吕绍被柳筠儿当众斥责又见众人发笑胖脸涨得通红讪讪地摸着被拧的手臂嘟囔道:
“我……我不过随口一问嘛……”
董峯趁机插嘴:
“姐夫姐夫蜀地有好吃的好玩的吗?有没有大老虎?”
他完全忘了方
才听闻厮杀时的兴奋只惦记着趣事。
王曜看着小舅子天真烂漫的样子神色柔和了许多温言道:
“蜀地物产丰饶果蔬鲜美。至于老虎……你李虎大哥在此便是最大的老虎了。”
他难得说句玩笑引得李虎抬起头憨厚地咧嘴一笑董峯也咯咯笑起来。
笑声渐歇徐嵩却细心地注意到王曜方才的笑声虽在眼底却并无多少真正欢愉之意反而似有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沉吟片刻缓声问道:
“子卿我看你眉宇间似有倦色方才言笑亦不如往昔爽朗。可是……此行还有何未尽之事或难以释怀之处?”
王曜执樽的手停在半空默然片刻方欲开口一旁的尹纬却已悠悠放下酒爵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
“元高所察不差子卿心中块垒多半还是因战后处置俘虏之事。”
他目光转向王曜带着洞悉的了然。
“可是仍在思及吕将军与姜军主等于击破李乌后下令处决那一万余降卒之事?”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吕绍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董璇儿抬眸望向丈夫眼中流露出关切。
柳筠儿也收敛了笑意静静聆听。
王曜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景亮兄知我彼时李乌既灭其麾下叛卒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请降计有万余人众。吕将军召集众将议事言蜀民反复叛服无常今虽暂降若留之
他叹了口气看向尹纬又看向徐嵩、吕绍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
“对比我等在南充国时释放那三千余自愿归乡的俘虏……彼时张府君初时亦有疑虑然见降卒感激涕零携粮南归方知攻心之效只是可惜……”
徐嵩闻言神色肃然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
“子卿你做得对。
《尚书》有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又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治国安邦,岂能专恃刑杀?吕将军等人所为,虽或收一时之效,然杀戮过甚,必结怨于民。你在南充国释俘安民,令其归乡传播仁德,此乃长治久安之策,眼光深远,非寻常将佐所能及,嵩深为敬佩!”
他话语清晰,隐隐含着对**等人处置方式的不以为然。
吕绍见话题引到自己父亲身上,顿时坐立不安,胖脸上渗出细汗,连连摆手,尴尬道:
“诶,元高,子卿,你们都别看我啊!那……那是我爹他们下的令,可不关我的事!我……我什么都没干!”
他求助似的看向柳筠儿,柳筠儿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王曜对徐嵩的理解报以感激的一瞥,继而叹道:
“元高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我在蜀中时便听闻,益州刺史王广,本就施政苛猛,不得人心。此番叛乱,虽有豪酋煽动,亦与吏治不清、民不堪命有关。如今叛乱虽平,然若继之以峻法严刑,动辄屠戮,只怕……只怕蜀中人心,将如惊弓之鸟,难再真心归附大秦矣,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
他这番话语气沉痛,帐内一时默然。
尹纬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碗边缘,徐嵩点头表示赞同,吕绍则低头盯着案上的肉食,不敢再多言。
陈氏看着儿子忧国忧民的神情,眼中既有骄傲,也有心疼。
沉默中,陈氏起身,执起陶壶,先为尹纬、徐嵩斟满酒,又走到李虎案前,为他添上大块炙肉,慈祥地说道:
“虎子,这一路上,多亏你护着曜儿。婶子没什么可谢你的,这点肉食,你多吃些。”
她言语质朴,情意真切。
李虎连忙放下箸,站起身,黑黝黝的脸膛有些发红,憨厚道:
“婶子言重了!曜哥儿是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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