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柳拂堤,清风吹皱池水,荡起一池涟漪。
今日,大瑶丞相府同嫁二女。
系出高闳,性秉温庄,贞静持躬,礼度攸娴,加之儿时之宜,应正母仪于天下的沈家嫡女入主中宫。
明睿谦和,恭言慎行,特封为乐安郡主的沈家女,同日与圣京六皇子结为秦晋之好,永固两国情谊。
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遍布红绸锦色,大红的锦绸从姑娘出嫁的屋子铺展到大门,放眼望去,满是喜色,隆重至极。
“吉时到,新娘上轿——”
沈府大门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迎亲队伍整整齐齐排满了一条街。新皇迎娶新后,十六人的凤舆,装饰华贵。数十位护军把灯,百来士兵执灯杆,几十衣着华丽的女官提灯,街尾还有一众官员。十里红妆,排场盛大,如似火红霞,燃烧了半条街。
相比之下,另一端质子府队伍被皇家迎亲队衬得简陋清寒。
身着绯红嫁衣的女子停顿半步,待一旁穿着凤袍的女子先行迈出一步。
在宫人的指引下,身穿凤袍的女子坐上皇后凤舆,身穿火红嫁衣的女子上了另一头的花轿。
“起轿——”
“嘭”“嘭”“嘭”
在一声声喜炮的交响中,两台花轿,两队迎亲队伍,一南一北,渐行渐远。
满地爆竹纸屑,静静躺在沈府门前,随风四散。余下大红锦缎挂在门前,在三月里,迎来看客,送走新人。
“皇上年少成名,乃雄才伟略之君。沈小姐出身名门,身上流着一半皇族血,今入主中宫,亲上加亲。同是沈家小姐,一个享不尽的荣华,一个……唉,真是同人不同命。”说话的人叹了叹,“这季质子也太寒酸了吧,好歹是成亲,你看皇上那排场,质子人还没有皇上一半多。”
“我听说皇上为了不让质子太失颜面,特意派人前来迎亲,质子哪敢接,连忙婉拒了。质子好歹是圣京皇子,成亲这等大事,那老陛下也不管吗?”
“管得着吗?圣京陛下若是敢管,质子怎么可能一呆呆这么多年。”
“不谈其他,质子还是不错的。至少,长得好啊——”
人群中议论纷纷,看戏的,惋惜的,嘲讽的,所有话语都被红盖头底下的人听了去。
当今天下仍冠着季姓,北方是幅员辽阔的圣京,南方是百年前从圣京国土分裂出来的大瑶、扶华和洪泽三国。
若不是幼年质瑶,如今怎可能娶个沈家养女。
季景澜乃圣京嫡子,正儿八经的圣京嫡皇子。此人八岁到大瑶为质,距今已有十载,传言其平庸无能,连街头小孩对他也是嗤之以鼻,戏称他为“草包质子”。
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得好。
萧渊祈隽秀,沈子陵风流,连她父亲也是风度翩翩,气度不凡。
皇家表亲,哪一个不是龙凤之姿。
季,景澜。
如果真是空有皮囊,那也只能和这副皮囊,相敬如宾了。
鼎沸的人声渐渐消失,轿中女子动了动手腕,掀开盖头一角向外瞧了瞧。
如有人看到,必定大惊失色,因为此时坐在质子花轿中的人,正是皇上亲封的皇后——沈家嫡女,沈岁宁。
迎亲队伍往上阳路行去,绕天女庙一圈后再去往质子府。大瑶习俗中,民间嫁娶,迎亲队绕一圈天女庙,花轿停庙前上下抖三下,喜娘代婚嫁女子献上礼花一束,鞭炮三响后离去,天女娘娘会保佑其婚姻美满,儿女顺意。
沈岁宁觉此习俗甚是有趣,天女庙也因此香火旺盛。但将生活美满,儿女顺意归神赐,她自是不相信的。
最近日日学习大婚宫礼,早已疲乏。大婚日新婚装扮繁琐,昨夜几乎未眠。
于是,在轻微摇晃的喜轿中,沈岁宁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花轿落地。
沈岁宁微微震了一下,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便见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放在盖头下,掌心朝上指尖自然蜷曲,似在等待什么。
她眨眨眼睛,咽了咽口水。
对方颇有耐心等着,沈岁宁只能抬手放进他手心。
一旁喜娘见轿中久无无动静,想是新娘子害羞,刚想上前瞧瞧,就见新郎拉着新娘下轿。
喜娘喜笑颜开,递上喜绸,让新人各执一端。消停片刻的乐声顿时响起,鞭炮声不绝,众人簇拥着新人入府。
待沈岁宁清醒过来,已坐在质子府的新房床榻上。
她和季景澜已拜过天地,有了夫妻之名。
大红喜字贴在正中,龙凤花烛燃得正旺,蜡泪融落,滴在案台上。锦被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洞房花烛,一切似梦如幻。
她盖着比翼双飞红盖头,双手相叠,指尖微微使劲,刮了下手背。
痛!
“什么时辰了?”她问。
“酉时了。”恭站床前的是茵儿,听见问话下意识答道。说完后顿感不妙,急急慌慌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里说不出的紧张,试探问道:“三小姐?”
“嗯。”
茵儿在红盖头下的一声“嗯”中,期望破灭,她顿时跪在地上,心急如焚。
这,欺君啦!
她甩了甩头心中默念,不会的,不会的。
小姐没这个胆子。
可是眼前的新娘子确实是三小姐,与季质子拜堂成亲的也是三小姐。
她不应该嫁到皇宫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她嫁到了质子府,那……那小姐岂不是?
小姐嫁到质子府,她本心有不甘。如今犯了欺君之罪,这是要诛族的。
茵儿骇然,这是死路一条啊。
沈岁宁不欲解释,轻声问了句,“看到公子了吗?”
“小姐,公子这会不应该在皇宫吗?”茵儿结结巴巴道。
“我问的是季公子,你看到了吗?”沈岁宁加重语气。
季景澜是皇子,按理应跪拜尊称“皇子”。但因质瑶,外面老百姓轻慢喊他季质子,若在圣京,此乃杀头大罪。现下沈岁宁和他成亲,既不能唤他皇子,也不能称他质子,便以“公子”尊之。
“见,见到了,季公子,季公子长得真好看。”
“你很紧张?”
茵儿是沈宛宁的婢女,沈宛宁与萧渊祁之事,不知她在旁撺掇了几分。
胆小,又爱挑拨是非,留着就是祸害。
沈岁宁陡然冷下声,说道:“你去前厅看看,宾客们是不是都走了?”
“是……”茵儿喘息,本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但嘴巴不听使唤,只得爬起来,拍了拍裙摆,故作镇静出了门。
士族贵人,今日必是入宫庆贺。一些达不到入宫等级的小官,看在沈姓上,带了家眷们前往质子府恭贺,这一贺,倒让质子府前所未有的热闹。
沈岁宁思绪飞乱,一会儿想宫里,一会儿想沈府。
这一晚,注定不会太平。
这季景澜,千万别给她添乱。
“吱呀——”
门开了,推门之人停顿片刻,迈步踏入新房。
风,轻轻拂起来人的衣摆。他的红,与一室喜红,融为一体。
沈岁宁垂下眼眸,透过盖头下摆看着来人一步一步走近。
喜靴绣着精致云纹,随着他的动作云纹若隐若现。最后,他踏着祥云停在她面前。
这是季景澜。
沈岁宁屏住呼吸,腰脊不由挺直。
季景澜略微弯腰,向端坐床榻上的新娘行礼,“府内简陋,委屈了娘子。”
不急不躁,举止颇为彬彬有礼,像个读书人。
沈岁宁观察他,审视他,给了一个评价。
委屈吗?
沈岁宁抿着嘴角,心想:沈府嫡小姐,今夜本该坐在中宫喜床之上,却偏偏嫁给他国质子,外人看来实在委屈。
季景澜喝了不少酒,白皙的脸庞上染上了一抹绯红,见十几岁的少女直挺挺坐在床上,浑身紧绷,像蓄势待发的小兽,甚觉有趣。
“娘子,我可以掀盖头吗?”他盯着女子的红盖头,微微愣神,这般说便也这般伸出了手,指尖刚碰上盖头角,就被急促的拍门声打断。
“不好了,公子。”门外传来慌乱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众人的脚步声。
“何事?”季景澜皱了皱眉头,眸中骤然染几分醉意。
“季公子,皇上有要事宣——宣公子与新夫人入宫。”
季景澜哂笑,早不来晚不来,掀盖头的时候,你来了。
天地都拜过了,还想抢回去?
呵!
“——帮我掀开盖头。”
公子不急,公子夫人急了,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带了些急切,还有丝不明显的娇羞。
被掀盖头,自然是娇羞的。
季景澜想。
“新娘子的盖头,只有丈夫才能揭开。娘子,莫要心急。”
某位公子修长的两指轻轻夹住华丽的盖头,云锦丝滑,腻滑的手感从指尖传来。
“唰——”
还未细瞧到新娘子姿容,便见身着喜服的女子越过他,拉开了房门。
她立在房门前,像孟冬时节,露出的月,挂在辽阔的天穹上。房梁上大红灯笼的光映她面颊之上,像染了红尘。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满屋的流光溢彩都被她比了下去。
真有趣。
新房前黑压压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齐家大公子齐远,大瑶的少年将军,自幼跟随皇上,立过不少战功。
因沈子陵的关系,她有幸见过几面。
“齐将军,今日乃我夫妻二人新婚之夜。明日一早,我夫妻二人自会入宫觐见谢恩。”女子云髻高耸,眸中透有一股轻灵,在嫁衣的映衬下,如金凤出云,朝霞绚丽。她纤纤素手滑过嫁衣上的金线,绽放出少女独有的娇媚。
她开启房门时齐远只觉面熟,因妆容原因,未能认出眼前人。
如今听了声音再次辨认,这眼前人分明是沈三小姐!
大瑶的皇后娘娘!
天!难怪皇上紧急宣召,缘是如此。
齐远此时倍感压力,此事交由他来办,皇上不是为难人吗?唉,真不如去边关,上战场来得快意。
这事,比杀敌还难办!还不得不办!
沈子陵啊沈子陵,你妹妹今日捅了天,你可知道!
“三小姐,趁大错还未酿成——”
“齐将军,皇上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公子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已经拜过天地,拜过高堂。明媒正娶,名正言顺,有何大错?”
齐远战场英勇,但这不是战场,眼前的女子不是敌人,却比敌人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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