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曼珠疯了。
抢救过来的她,总是逢人就神神秘秘地借剪刀,说是自己身上有脏东西要剪掉。众人不明所以,但也看到她身上没有脏东西,所以家家户户都把剪刀藏了起来,生怕被她寻了去。朴素纯良的安化厂民众,还是非常感念何曼珠为大家解决了空气危机的。为保护她,甚至许多人家自发买了保险箱,专门将剪刀锁起来。
她仍惦念着自己的政治愿景,每天除了借剪刀,便是往市政大楼跑,说是还有很多工作流程要批,群众们还等着她。市政大楼的保安总有看不住的时候,后来只得在楼里单独给她设了间办公室。新任市长的文件悉数都复印一份送到何曼珠那里,还给她配了特别助理。何曼珠照例废寝忘食地为民办公,只不过她批过的文件,转头都被助理送进了碎纸机。
除了批文件,她也总神叨叨地找助理借剪刀,助理自然也是不会有的。
新市长任她折腾,也不生气,极尽所能地包容。
众人都知晓二人的关系。
出乎古秀梅意料的是,全民票选制通过了。显然这也超出了我的意料,从这一刻开始,历史被改写了。
在我的原记录中,全民票选制再次被反对,人类坚定地沿袭着旧路,犹如跌入沼泽般,挣扎着陷入永远的黑夜。末日来得很平常,人们照常买早点、搭公车、去公园晨练、去写字楼办公,烘焙房里面包新鲜出炉、学校里孩子们在操场撒欢儿、出租车里的广播准时报道月日和天气、年轻的男女在商场里挑选着婚纱和喜糖……一块硕大的云朵遮蔽了太阳,人们以为是暴雨将至,嘴里吐槽了两句气象局的预报不准,手里继续忙着各自的事情,云朵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压下来,氧气似乎变得稀薄,打开风扇和空调,却收效甚微,皮肤开始刺痛、呼吸忽然困难,没有人意识到这就是末日,影视剧里轰轰烈烈地序言和篇章没有拉开,他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却在分秒间,成为遍地死尸。一切细胞生物瞬间死去,树木、鱼虫、飞鸟、人类,地球陷入灰色的沉默,被轻薄的云层笼罩着,静谧而安宁。
那天,老年古秀梅原是要出门去粮食店买米的,我佯装感冒发冷,将她留在家里。她佝偻着背煮姜汤水,手上忙不停,嘴里念叨「你这老头子,越老越黏糊了,倘若哪天我先走了,怕是只晓得伸腿儿瞪眼了……」小黄狗龙七则欢快地一直围着她,在屋子里东跑西窜。床边的窗户里,那云朵就要压下来了,我赶紧撑起苍老的身体,颤巍巍地踱去厨房,为古秀梅左手绑上一条红绳,并紧紧握进自己手里。她不明所以,我叮嘱她:
「古秀梅同志,别忘了我,我还会再找到你的。」
云朵压向人间。
我兑现了此生最重要的承诺,在古秀梅死时,将她绑在了手里。
柳常青和龙四,两个站在傀儡身后的人,用钱色和威胁促成了全民票选制,而显然,这比古秀梅们的和平手段要高效得多。
权利回归人民,官员的任免也全由选举产生,柳常青无需委屈才能只当个幕后顾问,光明正大流程正确地、被十万张选票送上了市长的位子。
「十万市长」的标签,一夜之间将他钉在了各路媒体的头版,这背后自然也是他自己的推波助澜,人民的选择里又有几成是出自真心。但我之前也讲了,柳常青这孩子,心思不正,但表面功夫还是做的。这已经比许多体制内的蛀虫要强得多。在这点上,龙四远不如他。龙四也如愿被推进了□□里,坐的正是龙七之前的办公室。
为此,龙四临去首都上任前,特地跑回家来,拿着根骨头冲着小黄狗龙七,「嘬嘬嘬……」了半天,气得龙七一直想跳起来咬他的手,却无奈腿太短,摇着尾巴转了几十圈,愣是没碰到龙四的手指头。
他们兄弟们间的矛盾,无论大小,我和古秀梅素来是绝不干预的,只当看热闹的观众,血海深仇也任由他们自己解决。
柳常青当上市长,便开始发钱。他心里非常清楚,在安化城,这些钱兜兜转转总会回到他的口袋,但这可把安化人民给高兴坏了,曾因红气球引发的空气安全问题,而被周围省市避之不及的安化城,瞬间成了人人羡慕的好地方。
同心湖旁,时隔几十年搭建起舞台,戏班、乐队、演员,轮番被送上台表演,摇滚、舞蹈、歌剧、戏曲、相声、默剧……演出台旁,是柳常青守着堆成小山的红包,一个个地亲手将其递到安化人的手中。注定会回流的钱,给得自然也就大方,鼓鼓囊囊的红包,几乎令人人都喜上眉梢。
意外之财,花掉才算心安,拿到钱的人们转头便涌进了柳常青的百货大楼和智能购物系统,也有些钻进了管红军和玫瑰的舞厅和会所,只不过现在那里都已成了国家资产。精神和物质的消费,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柳常青的成功,让众多财富傍身的商贾看到了新的路径,本意为民的全民票选制,成为商贾们鲤鱼跃龙门的跳板。短短数月之间,各地涌现出无数的柳常青,十万市长、百万省长、千万部长,每一张选票背后都是真金白银的民意。
他们没有弄虚作假,民众们心甘情愿。
如同柳常青竞选演说时讲的:「我柳常青虽没读过几年书,但却是实打实从底层一步步奋斗到今天的,期间承蒙了些天机时运,从龙九先生那里接过了庞大的产业。我自幼无亲无故,如今四十有余也无妻无儿,这产业归根到底还是咱们安化城大家伙的。旁人坐在这个位置多少都有几分权野私心,权力必然牵扯金钱,而我拥有的财富显然比安化城政府的庞大得多。我并不擅长虚假的场面话,所以就如实说了,市长的位子无论给谁坐,都会成为一家之私,唯独我,也只有我,能摒弃私利而为大家办实事。」
金钱百姓官越来越多,商人本性里的贪婪也原形毕露。几个月后,也就是距离文明灭亡还有两年六个月时,第一封匿名要求全民选举新统帅的议案就被提交给了议会,有了第一封,很快也有了第二封、第三封……
盘根错节了几百年的政仕家族,终于来到了被动摇的时刻。
热心政治的民众们奔走相告,财富充盈的商人们则摩拳擦掌,而更多的是像我这样事不关己的普通人,每天为了一日三餐已经耗尽全部力气,虽然中午和晚饭也会碰巧打开几次新闻频道,但却同酒肉穿肠过般,根本无暇顾及其中的伟大历史意义。
我最是无法理解两类专家,政治和经济。电视节目里的论坛会议中,他们总是面如猪油、鼻子上如出一辙地趴着一副金丝眼镜,饱满的肚子恨不得将衬衫的扣子绷出观众席去。他们嘴里总充斥着各种冠冕堂皇的数据、使命、必然性、群体利益。可事实却是,真正庞大的群体们,最终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我时常想,总共不足万年的人类文明历史上,人民想要的也不过是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可就是这样最简单朴素的要求,怎么就成了政治家和经济学家嘴中最艰巨的天堑之路,一万年也没能真正实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不食肉糜,或许,难的从来不是实现群体公平,而在于人基因里的贪婪、自私、虚伪、欲念,是杀不尽的。
像我这样的文化人也不说有多光明磊落。一群只晓得咬文嚼字的家伙,随便三两个文字,总是乐于附加各种阳春白雪的寓意,饱读史书,怎会不知如今世间混乱之麻木,却只敢隐晦出言,到底还是贪图一时生命、荣誉光景。我为自己感到可耻。
实事求是的讲,也并非所有政治、文化领域的人都是腌臜的,每百年里大约会出一两个真正有风骨的君子,名留史册。
梁露和庄立春登记结婚,庄立春定下公证书,无论此后是否再有孩子,自己所有财产都将给儿子庄天赐继承。梁露捧着公证书,依偎在他怀里笑靥如花。聪明如庄立春,竟丝毫未觉察梁露和小牛的偷情,着实有些可笑可悲。
议会那边,新统帅的竞选如火如荼,各地商人豪掷千万金收买选票,私相授受的灰色交易,俨然已经成了明目张胆的买卖。柳常青安分守着安化城,忙于每天给市民发钱、全民致富的政治理想,而自愿缺席了这场如同末日狂欢般的选举。
中央政府大楼里,中年黄豆豆的身旁,站着一个清瘦白净、书卷气质的年轻人。
「外头的选举闹得可谓锣鼓喧天,眼见顶头那几个选票势头迅猛,您却毫无动作,就真的不担心吗?」
「我在选举名单里吗?」
「在。」
「在,就无需担心。鹤之,你在学校读过许多书,但这人心可比书里要容易得多,你别把这群人民想得太复杂。金钱选举这事儿,如果少于三方势力竞争,那我们显然是要出局的,但当候选人像现在这样超过了二十个,就好比那边是热闹的戏台,一天两天看个稀罕,三天四天就有点疲了,不出一个月,戏台下面就空了。说到底,老百姓的生活是柴米油盐过日子,不是看耍猴表演节目。」
「人具有群体趋同心理,难保他们不会拥护自己阶层的同类。」
「对强者极度包容,对底层者却极致的苛刻,在强者的身上拿着放大镜找优点,却在弱者的身上吹毛求疵地挑毛病。这才是我们的人民。你知道,从政者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吗?」
沈鹤之似懂非懂地摇头,「不知道。」
「宁可少做,不可出错。咱们这圈子里,最难弄的从来不是下面那几亿张只晓得吃饭的嘴,而是身旁这群豺狼虎豹。如今我在名单上,且等他们自己折腾,先是钱色收买,再就是互泼脏水、将来或许还会有更非常的手段,那是现在的你无法想象的。我们只需要在他们彼此狰狞着拖入泥潭时,安静地、一身洁净地出现在岸边,效果便胜过一切了。选举从来都不是选最好的,这些人民或许并不懂这句话,但却一定会如此践行,有血性的人早已在战争中死绝了,留下一群谨小慎微的后代,商人们引以为筹码的荣华富贵其实于他们而言反而是次要,他们不需要豪言壮志、大刀阔斧的改革家,而需要一个能带领他们缓慢而安静地走进坟墓的庸人,你的表叔我就是这样的庸人。」
「怎么会有人不想过更好的日子呢?」
「所以我讲,你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对他们而言,日子从来没有好坏之分,他们想要的是一成不变,被压榨也好、被保护也好、清苦也好、富贵也好,都没分别,只要别折腾,就是最好的。当有人向他们许诺,抗争就会有更光明的未来,他们却想的是,枪打出头鸟,自己才不要成为早亡的鸟,宁愿做苟活的老鼠,他们的人生没什么意义可言,却赖皮地想活得天长地久。鹤之,你不要深思他们为何这样想,这种低等的思考于身心无益,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并顺势而为,如此,即使将来全民票选制一直存在,我的这个位置也会是你的。」
沈鹤之俨然是又一个年轻的黄豆豆。
海棠树下。
古秀梅坐在摇椅里,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扒报刊上的小字。是龙四的新文章,开篇第一句振聋发聩:无能狂怒是无用的,但愤怒是有用的,因为愤怒可以被看见。并非所有的情绪爆发都是愤怒,挥刀向弱者,是霸凌,挥刀向强者才是愤怒。这出自龙四的陌生文笔,印证了古妙心与龙七讲的那番话,龙七和龙四也不过都是一枚棋子,他们以为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侠士,却不曾清醒地觉察,这些极其具有煽动性的句子能被释放出来,本身就是经过黄豆豆默许的。
蜷在她怀里的龙七也读懂了文章的表意,这种鼓励人以下犯上的言论,自然是不能被龙七这样的天选之子所认同,他连声狂吠以示抗议,但很快被我一巴掌拍下,他委屈非常但也只能乖乖息声。我正预备语言教导他,远方的天空飞来一只雪白的大鸟,直到她靠近些,我和古秀梅才恍然看清,来的正是云朵。
她的寿命接近尽头,此次独自上路,是为回安化厂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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