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的雨水有些多,草甸上的积水被热意蒸腾而起,潮气弥漫。
游医们披着蓑衣,戴箬竹编成的斗笠,奔走在湖畔的村落间救治染病的村人。
医芑牵着解忧,踩着散落的卵石,越过一片积水,走向面前的村庄——或许已经难以被称为“村庄”的一片废墟。
因为前些日子累雨,大湖水位暴涨,已经吞没了不少临湖的村落和耕地,眼前的废墟便诉说着这样惨痛的故事。
解忧踩着一截断裂的树枝,她与医芑落脚的地方积水已经消退了不少,湿漉漉的大片草地上寂静得可怕,远处仍如汪洋一般,与浩茫的湖面相接,折射着刺目的阳光。
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搜寻生还的村人,实在太难了。
医芑向她摇了摇头,“阿忧,还是往回走吧。”
解忧再望四周一眼,眼尖地瞥见在湖水将退未退的边缘,疯长的草丛逆着风向晃动着。
她扯了一下医芑的衣袖,医芑停下脚步,也看向远处。
一人从草丛里慢悠悠地站起,穿褐色胡服,青布长裤,鹿皮靴,背后挂一柄铜剑,在耳边露出被磨得发亮的剑柄,他的右手似乎受了伤,正沥沥地向下滴落着血点。
“剑师吗?”医芑皱眉,将解忧护到身后,在这种村庄的废墟中出现的剑师……搞不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不过,这样的担忧在他看清那青年的面貌后很快烟消云散。
虽然面前的青年一脸倦容,灰头土脸,衣衫也是破蔽不堪,但在见到解忧和医芑后勉强露出了笑容。
“师连!”医芑抱起解忧,寻了几处堪堪落脚的石块,快步来到剧连身边,“自赵地分别后,已有一年未见,你何时回了楚地?”
剧连从医芑手中接过解忧,将她稳稳地放在身旁的枯木上,面露苦涩,摇了摇头。
解忧抬手握住他一节手指,轻轻晃一下,“摊开。”
见识过少女的倔强和固执,剧连不欲与她纠缠,乖乖摊开手。那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沾满了水迹和泥污,若不及时处理,在这样潮湿炎热的环境中,伤口很容易恶化。
还未等解忧想完之后还会有多少可怕的变证,等她的目光顺着手腕向上时,面色彻底垮了下来。
手掌上的尤算是新伤,这也罢了,手臂上几道口子早已翻出流脓的腐肉,不知是几日前的旧伤了。细看去,已经滚脓的伤口内还残留着不少细小的泥沙和枯枝的碎屑。
解忧叹口气,与医芑不约而同掏出针刀和砭石的包裹,各自为他处理两侧手臂的伤口。
在赵地分别之后,剧连按照原计划前往秦地,与秦墨会面。
墨家目前三分为楚墨、齐墨和秦墨,楚墨当时由邓陵子领导,多是些剑侠,乡野出身的农人或是没落的士族,是践行墨子思想的行动派;齐国的墨者由相夫子领导,这些人热衷于以学说游说上位者,现今以门客居多;秦墨相里勤领导的一派则聚集了对墨子巧技的传承者,他们多半不爱掺和到政治活动中,只是一心钻研技艺。
如今时过境迁,曾经三派的领袖们也俱成土灰,后世虽仍保持了这三种流派,不过也并没有那样泾渭分明的界限。
比如一些简单的木机关,不少墨者都能对着图册捣鼓出来,没什么稀奇。但剧连算是剑师里钻研这些的翘楚,在他将楚墨所有人都请教过一遍后,终于没有人再能教授他什么,于是他决定去找秦墨学习更高的技艺。
这些是他们与剧连在赵地分别时就知道的事,可理应在秦地的剧连,却在这种时候一身伤痕地出现在这里。
剧连晃了晃被结实包扎的双臂,又看着解忧招呼他坐下,探过手为他擦拭面上的血痕。
原本因连日肢体劳累和痛苦麻木了的心绪又滚动起来,不由伸手揉了揉她额角绒绒的碎发。
他在第一次遇见的解忧的时候曾说,解忧很像他的妹妹,现在解忧仍然与初次见面时一样,可那曾经绕在他膝前欢笑玩闹的可爱妹妹,大约已经葬身在这滔滔的湖水之中了。
与她一起消失在洪水中的,还有他的父母和投奔而来的未婚妻子。
他在秦地听闻行商说起楚地水患,匆匆赶回家中时,所见的便是这样凄惨的景象。
原本的房屋只剩断垣残壁,断裂的树枝和折断的草茎已在大水中腐败变黑,他在家中旧址附近搜寻多日也未见到家人,绝望之下开始徒手刨开废墟,希冀能够找到一点线索。
医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于他面色中也猜到了七八分,便抬手按在剧连肩上,以表安慰。
这是一个不易求生的乱世,哪怕逃过了天灾,还会遇上战争和饥馁,能在这乱世中保全下来的人,十无一二。
人们早已对这样的事情心知肚明,但不管多么麻木或是多么通达的人,当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时,终究会感到难以自抑的悲伤。
医芑拍了拍他的肩,“师连,大水随时会退而复返,此处不宜久留。”
剧连点头,抱着解忧起身。
如果不是在这里遇上了医芑和解忧,他或许会耽于悲伤之中,然后就像这些草木一样在这里腐朽死去。
但在求生不易的乱世中,存活下来的人只能向前走,他们不能这样轻易被悲伤击垮。
解忧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听闻,‘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剧连深深吐出一口气,“劳生息死,或许确是如此。”
解忧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剧连又坐了片刻,再回望一眼废墟,随着医芑离开水患的中心地段,来到一处高地。
已有不少游医聚集在这里,一旁的草地上或坐或卧着不少衣衫褴褛满是污泥的人,都是游医们从各处受灾的村落救下,集中到此。
“医芑!”几名医师正愁眉不展,眼见医芑回来了,忙招呼,“除却水患,似乎又有疫疠蔓延。”
一名中年医师从人群中走上前,点头致意,“我从梁地来,道中曾见幼儿疫疠,群集发病,周身遍发红疹,摸之碍手,患儿常有高热、气急,重者有性命之危。今天也在近旁见到类似的患儿,恐怕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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