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暴雨前的的小镇，始终氤氲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里，灰尘、青草和稀薄的氧气，那种似有若无的窒息感像深夜不小心钻进了被窝深处做得一个梦，生生要将人捂死在它不甚温柔的怀抱中。
陈之坐在屋门前的阶梯上，无聊地靠着花圃，不断用手抚摸小叶女贞窄小而繁多的叶片，似乎妄想数清楚它的叶子数量。举得久了，累了，手指都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一阵恼怒，蓦地从枝条根部开始薅下一把叶子。张开手一看，叶子太多，层层叠叠地围成了一朵漂亮的“绿玫瑰”。
“哼哼——逮到你了！”带着明显沙哑的嗓音在小路尽头响起。
攒住那把小圆片似的叶子，他猛然转头，粲然一笑。
“你来了。”他轻声说，不动声色地将紧握着的手背到身后，窸窸窣窣落下一片叶子雨。
动作太大，根本没法藏住，关鸠一把抓住他刚伸回来的手，厉声呵斥：“我看你这手也是不想要了！”
陈之半垂下头，偏到一边去，“本来也好不了。”
他侧头的角度和脖子的曲线衔接在一起，像某种凤蝶翅膀外缘的弧线。关鸠花了眼，只喃喃道：“好漂亮。”
陈之笑笑：“什么？”
“什么什么？”关鸠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陈之凑近她，不懂就问：“什么好漂亮。”
关鸠沉默片刻，只说道：“线条。线条很漂亮。”
陈之似乎很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拉远了与她的距离，背过去独自生气去了。
关鸠被落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岔开话题，连兴师问罪的语气都弱下来不少：“你最近又偷偷动笔了。”
“谁告诉你的。”陈之顿住。
“赵叔。”
陈之了然，漫不经心地解释道：“老宅那边要得急。”
关鸠张了张嘴，有些无奈，最后只留下一句苍白的“要得再急也得等你恢复期过了啊”。她心里也知道，既然是陈家老宅那边递过来的消息，对陈之来说十有八九是推脱不了的。
她撇嘴：“打脸充胖子。”
“你骂我。”陈之很委屈，“我都这样了，你还骂我。”他伸出受伤的右手，手腕耷拉着，做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哪是在骂你，我是在骂——算了。”关鸠看他一脸欲哭无泪的心酸样，明知道他惯会装可怜，还是心软下半分，鼓起腮帮子冲他吹两下：“痛痛飞——”
“幼稚。”陈之笑出声来。
“有用就好。”关鸠也笑起来。
开过玩笑，陈之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问她的来意：“不好好上学，又跑回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做什么。”
关鸠白他一眼，没有他点头，赵叔哪里会闲得没事做专门给她发消息告状。她摸出手机，调出相册，“赵叔这几张偷拍图水平都快赶上我的结课大作业了。”
屏幕上是男人的侧影，坐在升降画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眼前的绢布，时不时填上一两笔，很是岁月静好——如果不是关鸠亲眼看过他画画的样子。
陈之，有名的画狂，临摹作品以快出名。
关鸠啧啧称奇，“这构图，这审美。”
“有问题？”陈之挑眉看她。
“太漂亮了。”关鸠竖起大拇指夸得不走心。漂亮得跟专门拍的写真似的。这人还知道自己左侧面最好看，专门凹了造型。
最过分的是除了这张告状的照片，赵叔还专门在社交软件发了九宫格live图，不经意露出背景音乐，她用听歌识曲一搜，弹出来的英文歌翻过来是“守候”，和文案赵叔最爱打油诗花开两朵，各自芬芳，大概是照片的主人忘了沟通罢。
“休息几天总是没错的。”多忘事的贵人丝毫不觉得丢脸，推搡着她进院子。
院子里，密密麻麻放着晾晒的画板，有画了一半等着下一步处理的，有画好了还在等主人来取的。
正中间专门空一大块，放了一幅刚画好的扇面。
“陈之！”关鸠尖叫。
“听到了。”陈之这回是真忘了，难得有些心虚，还以为她晚上才会回来，忘了催人收走了。
“谁管你。”关鸠真生气了，自己快步走进常给自己留的屋子，把明知故犯的罪人关在外面。
真是的。
“哎呀。”被关在门外的陈之踩着她脚后跟恰巧被关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高声喊，“晚上别赶稿了，早点睡！”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画了，这就打电话让他们拿走。”
不过他终于是松了口气，好说歹说，最后没办法麻烦赵叔发了几张“色/诱”图，终于把这小没良心的哄回来看他了。
还好他还年轻，长得漂亮，没有“色衰而爱驰”一说。他靠在房门口的青梅树上，悲叹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怨自艾。
青梅树的年纪不大，树干细细小小，结出的果子更是酸涩，连花都比别的小一圈，害得他还查过是不是院墙垒得太高，晒不到阳光。
无缘无故病殃殃的青梅，实在是不吉利。
更不吉利的是他连续做了半夜的梦。
陈之手下一用力，折下半根枝条。咔嚓——脆声和闪电同时炸响。
风也潇潇，雨也茫茫。喷发的夏雨中，他恰似梦里吊起的那尾鲤鱼，缺氧啊，一呼一吸，嘴巴生疼。
哗啦——哗啦——
是风吹青梅树叶响。
哗啦——哗啦——
“是鱼！真的是鱼！竹竿钓上鱼了！”
回过神来，眼前的泥土变成了缓流，他由站改坐，面前架着鱼竿。边上的少女也坐在小凳上，正拍手叫好，手上的草编蚂蚱没了站立的位置，只得跳到水里，当了不能钓鱼的鱼饵。
少女的衣物上由长到短布满白色羽毛，衣摆的末端浸入水里，却没有半分沾湿的迹象。整件衣服除了白便是衣领处的一转黑，很是素净，面上不施粉黛，周身不戴首饰。
陈之愣了半晌，还没搞清楚眼前是什么情况，嘴比脑子快，“水鸟应该会喜欢吃鱼才对。”
鸟？什么水鸟。
“我可不是什么水鸟。”少女摇头，哎呀一声想去救草编蚂蚱，手忙脚乱下，花环也掉下去了。
“你是雎鸠，雎鸠不是水鸟？”
“我是王雎。”
陈之摇摇头，像在念台词：“雎鸠，也叫王雎，好在江渚山边食鱼。你肯定爱吃鱼。”
“我不爱——”少女反驳，却改口，“好吧，吃一口也无妨。”她歪头想想，“要吃酸汤鱼。”
“加两勺青梅酱吧。”陈之点头。
少女来了兴趣，“你会做青梅酱？太厉害了！”她又开始鼓掌。
“有什么难的。”陈之在心里疯狂摇头，他不会啊，真不会。他面无表情，他这才叫做口是心非。
少女心满意足，坐在水边晃来晃去。
风也晃荡，水也晃荡。连带着陈之跟着一起荡漾。他恍惚间舒服地想要跟着一起晃腿，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左腿没有知觉。
陈之刚想开口，少女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动作，说：“大母想要你来当我的启蒙老师。”
心如擂鼓。
“你呢？”
“嗯？”
“你想要我做你的老师吗？”
少女思索片刻，“鸟族一向听大母的话。”
陈之有些烦躁，也不知是这具身体主人的情绪，还是他本人的情绪，胸口闷闷的，像有一块面剂子一直在胸腔里发酵膨胀。
“不过……”
“你在念叨些什么？”陈之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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