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荧想,她肯定是要死了。
猩红的天火倒映眼底,身旁枯骨成堆;血肉成泥,这座曾被誉为人间瑶池的天明川就此沦为炼狱。
耳畔有许许多哭声,混杂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比凄厉的痛喊。
扶荧是倒下来的万万人当中的一个。
她纤弱的身躯伏在血泊当中,横压在腰际的树干让人不得动弹丝毫。
下半身已无感知,与之相反的则是胸腔烧灼的顿痛。
前面躺着一枚玉佩。
不是多昂贵的品相,也没有过于精巧的做工,甚至称得上粗糙。
不规整的圆形,上面雕刻着龙环枝,背面还有一个“朔”字。
朔。
这是沈应舟在她生辰之日,送给她的。
说这是他的剑珮,亲手所制,思来想去,还是想赠她作护身用。
念及爱人,忽然间就有了精神。
扶荧伸长手臂想去捞它,然而就是这微小的动作,瞬间牵扯胸腔伤口,疼痛加剧,气血上涌,喉间一股清甜上涌,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她闭眼喘息,犹如垂死之兽。
片刻,扶荧仍不想放弃,继续探着胳膊,固执地想要重拾玉佩。
当指尖触及那沾满泥污的系带时,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余光。
他跑得急切仓促,身影扶光,背后是弥漫不休的战火,面容隐在斑驳的星火当中,看不太真切。
透过那不甚清晰的面容,扶荧隐约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阿朔。”
她的嗓音细若蚊鸣。
过度的思念与渴望让她开始挣扎,尝试摆脱压在身上的桎梏。
“阿朔,我在这儿……”
扶荧鲜少哭。
便是痛到极点时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此刻,她眼梢猩红,不顾满身撕裂的创口,几近全力从断木下挣脱,握着那破碎的玉佩,摇晃着起身,又立马跌倒。
她双腿似已断折,难以行走,于是扶荧手肘撑地,攥紧那玉佩往过爬。
身上青蓝的长衫破裂,鲜血浸染。
她深知自己活不久了,甚至眼前所见可能只是将死之人的幻象。
幻象也好,幻象也好。
若在闭目之前再看他一眼,便也值得了。
“苏映微!”
他唤出一个名字,扶荧耳前嗡嗡作响,背景的混乱淹没了所有。
他此时也越至眼前。
扶荧仰起头,看到那人身形高且劲健,极具侵略性的五官不见半点温色,眉眼当中的迫切待见到扶荧的一瞬间转为失望,紧接着是居高临下的俯瞰和不加掩饰的厌漠。
扶荧尚未回神,一道突如其来的力度就将她强行扯起,全身托于半空。
纤细的脖颈被一双无形之手死死挤压着,空气掠夺殆尽,脖颈似要从中截断。
她挣扎不得,更喊不出声来,眼角因窒息逼出眼泪,视线迷蒙,垂眸只见他眼神寂寂,带有几分迁怒。
他抬起的手微一紧缩,扶荧紧跟着拉近到他面前,似是想确认着什么。
两人间距离不过咫尺,她清晰看见他额心魔钿形如火纹,骨相神似沈应舟,然气势阴鸷,将两人区隔开来。
因恐惧,扶荧满身汗毛都跟着炸开了,浑噩的意识也清明了几分。
这是——
宁随渊。
屠万清城数十万人,杀他夫君的凶手——
宁随渊!!!
恨意取代惧意,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将死之人,有何可畏?
扶荧瞳孔转明,抬指探出藏在袖间匕首,朝对方胸前发狠刺去。
魔尊有天命印法护身,匕首尚未近身,便被重重弹开。
忽如其来的重力震得她手骨瞬断,脑海嗡地炸开。
这等行为无疑是蜉蝣撼树,宁随渊眼尾敛着一抹戾气,旋即轻嗤,“杀我?”宁随渊顿了下,力道收紧,“凡人怎配。”
扶荧具体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读懂了他言语间的不屑,誓不肯罢休,张牙舞爪想要去掐他咽喉。
面对她这愤怒的杀意,宁随渊由始至终不为所动,似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对高高在上的九幽魔尊来说,扶荧的确是蝼蚁。
不单单是扶荧,死在脚边的,还有万清城内尸骨无存的平民百姓,倒在天明川的那些鲛人,皆为蝼尘。
扶荧也心知肚明自己伤他不了丝毫,但她就是想做些什么来以此发泄愤恨。
她至今记得沈应舟离去那日。
那时残冬,末雪招摇。
魔尊宁随渊携七万大军攻至瑶山万清城,屠尽全城逼圣女现身。
她的夫君沈应舟作为镇天司小都统,受召而去。
万清城仅百名镇天司兵卫,对的是来自九幽魔渊的万千死士,他们心照不宣,此去绝无归期。
那时候沈应舟用笑贴着她的冷脸,逼她替他穿上甲胄。
他善于哄人,每当扶荧不悦,都会做鬼脸逗她开心;那时也是一样的,他捧起她的手在他脸上乱揉,这人没皮没脸时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见扶荧松了表情,沈应舟才收起笑,对她说——
[阿宁,万清城深陷水火,饿殍遍地,满目凄凉;我虽为凡夫俗子,能力微轻,却也不忍见百姓失离,即为镇天司都统,便该担起保家卫国之任,此去凶险,还望你莫要怪我。]
[待我平安归来,再带你去五行山,你觉得可好?]
他抱负不高,唯独对万清城百姓,肩存责任。
扶荧怎能阻止?又谈何阻止。
她等到油烛燃尽,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存活的镇天司卫说,全死了,百姓,兵卫,被死士屠尽,一个不留。
他让镇子里的人往天明川的方向跑。
人族与鲛族交好,鲛人会给他们一线生机。
可扶荧不信。
不信夫君就如此弃她而去。
他说过要带她去五行山;去招摇海;穿过渡仙江,再去那传闻中的仙云境。
他们青梅竹马,年少情深,亦许诺相携到老。
他说过要陪她一辈子。
最后扶荧不顾旁人阻拦没入战场,在尸山下面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她的小郎君。
他死得凄惨。
那样俊朗又爱干净的一个男子,临了,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唯被他掩在胸前的香囊,仍是无暇不染尘的。
她的子朔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多好的年华。
泪水失控,源源不断自眼眶滑落,坠至衣襟,又沾了几滴在宁随渊胸前。
扶荧见他皱眉,分外不喜。
她笑出声,张了张嘴:“怎、怎配?”
正欲丢下她的宁随渊在听到这句时,准备收起的掌心顿住,“嗯?”
扶荧讥讽道,“是啊,你怎配登这王座……又怎配握这修为。”
万清城百姓常言道,神道陨落,当今大荒内,不论是不虚洲的那些高仙;或是九幽城的魔修,手握之力,乃天道授意。
倘若三界真有天道,扶荧想指天问一句——他们仅为儿女私情残害万千生灵,置无辜者于何地?
天道,可存公允?
扶荧话音落下,果真见宁随渊肃沉了脸色。
“大胆!”
伴随着这声怒喝,他掌心生出利刃。
共计三十六颗锁魂钉,全部刺入五脏六腑。
几乎连疼痛都没感觉到,生命便被彻底剥夺。
身躯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整个人犹如破碎的玩偶被弃之一旁。
玉佩跟着掉在身侧,她还想抓握,就见一双黑色金缕长靴没入眼底。
随从过来,对眼前之景惑然不解:“帝君,这是?”
迎着男人高高在上的视线,漫不经心的语调也渐渐消散——
“无妨,一个凡人罢了。”
他没再多看,衣摆自眼前飘过。
扶荧的瞳孔扩散,缓缓归于空洞,尝试握住玉佩的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拿起它。
鲛族不喜日光,于是天明川没有太阳。
一望无际的黑夜绵延,唯一不变的是高悬在穹顶的月光,它清冷笼罩着干涸的洲海,死去的魂灵化作烟尘,那些冤死者的不甘,嘶吼,最终隐没夜色,无人可闻。
扶荧感觉自己的魂魄变得很轻很轻。
意识以十分缓慢的速度从身体剥离,她从未似现在这样轻快过;也未曾如这般放松过。
魂魄不受控制地周游于大地。
她见世间疮痍,也听魂灵痛哭,再往前走,过了奈何,就能重入轮回道。
可她怎甘?
怎甘!!!
冲天的怨气最终没能让她顺利渡过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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