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安告退前,代纪命他将哑巴所有乔装过的扮相尽数绘画出来。
虽然记忆会有所模糊,以致于忽略掉很多细节,让这场行为变得像无用之功,代纪却不肯放过这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毕竟有画像做底来寻人,和线索空空地寻人,效率结果都大相径庭。
赵维安原并不想接这差事,只想拱手一拜就此离去,然而目光一垂,却又忽然看到面前一杯温茶,一盏桂花甜羹,还有旁边那两枝金灿灿、犹香气飘飘的桂花。
她赠还桂花,自己便如她意帮忙插回花;她递了温茶,自己便顺她意讲回生平;现在,还差一盏甜羹没还。
于是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转成应答,赵维安淡淡“嗯”了一声道:“好啊。”
李长宏作为一个诗痴,常年腰挂多宝袋,以方便随时掏出纸笔作诗赋情,此下,这倒是予了方便。甫一听赵维安应答,李长宏便将书写工具一众摊开,赵维安也不退让,提笔蘸墨,挥毫而就,接连画下七八张画像,方才停笔,过程十分流畅,毫无停顿。代纪全程在一旁默默观望,暗自审视,饶是知晓他并非池中之物,也不免对他强悍的记忆力微微吃惊,且心生艳羡。
幼时因为读了上卷忘下卷,她极其讨厌读书写字,反观姜阿吉,却拥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事。自然而然地,姜阿吉成为成为父亲眼中的好弟子,父亲时不时会将两人拉在一起比较,数落她的懈怠贪玩。
代纪偶尔也会朝姜阿吉发牢骚说:“若是我有你这般能力,便不怕考学功课了。”
姜阿吉却小大人般严肃地说:“阿姬,过目不忘并非是一件好事。”
虽不知为何不是一件好事,但掌握不到的能力格外摄人心神。代纪看着赵维安指尖落笔,暗想:他觉不觉得过目不忘是件好事?
赵维安见代纪凝神盯着自己却不作声,心中有些奇怪,他搁下笔,顿了顿,忽然发问:“郭绪死了吗?”
代纪听他问起郭绪,回过神,短促地笑了一声,回答道:“他命很硬,还吊着一口气,不过疯魔入骨,离死不远了。”她顺便简略讲了一下郭绪现在被关在何处,又受到何种折磨,末了,她“谦虚”道:“‘心狠手辣’的‘从龙之臣’,怎会让他死得那么容易?且听闻你讲的故事后,我更觉得,他的命不该我收,应当留给更合适的人来终结。”
想起那晚海面之上,“杨”旗飘飘的海船,代纪心中颇为感慨。
鸟儿能言,固然是有代纪前尘经历帮她快速判断下论,但物证也不可或缺。
追本溯源,能这么快将这条怀疑查证,也有郭绪一笔。他被太子赴临巡查的消息扰乱了阵脚,封城抓捕,扣押往来行船,老杨头货被压着,心头焦急,这才压价舍卖,却不成想,正卖到太子手中。郭绪阴差阳错地送了自己一程,如此想来,竟有些“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意味。
代纪道:“说起来,倒是有缘。这鸟儿为你引了我来,又为我引了你来。”
赵维安不置可否,哼了一声,戏谑道:“是啊,神鸟临身,好生风光。我知道,你的那只‘神鸟’被好生豢养在此,听说还封了官。”
脱离故事讲述,赵维安整个人又疏狂不已,或者说,这是他的底色,被狂妄所害所辱,也因狂妄所立所勇。
听他提起了秋桂祭礼神鸟临身那晚的情形,代纪面色微微讶异——这说明当时他自己也在场;又主动问起郭绪,说明那次游街他也在场。这两次虽是为自己造势,却也是布局引赵维安现身,表明自己可以助他——他知晓种种行为的意图,却还是晾到现在才来求见她。
代纪望他,公诚开布地发出自己的疑问:“那为何,秋桂祭礼后,游街后,你不来见我?”
赵维安冷笑道:“就像你认为我心思深沉,我也忧心你并非良善之辈。”
话音刚落,就听一向性情温和的李长宏愤然出声道:“这如何说得?女郎心怀天下大义,其良善,全天下谁能比拟?”
赵维安拢袖起身,瞥了一眼李长宏,似笑非笑道:“杀人,也算良善之辈吗?”
李长宏振振有词道:“女郎杀的是奸佞滥官,不说女郎良善,难道要说那些恶贼良善?”
赵维安闻言,目不斜视,面不改色,扭头对代纪行礼,冷笑着由衷劝告道:“那就希望,女郎以后,杀的都是恶人,良善贯终。”
李长宏闻言色变,十分没好气道:“休得一派胡言!”
见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斗起嘴来,代纪神色已有几分不耐,她似乎也有些累,抬手按了按眉心,插话进去,打断二人,对赵维安道:“你退下吧,长宏兄会安置好你的。”
这两人刚一番唇枪舌剑完毕,哪肯和颜悦色地走在一起?尤其是李长宏,纵然知晓这人秉性如此,惯会讽言讽语,可听他屡屡出言犯上,尤其是面对女郎,极为不恭不敬,遂面色极其不虞。赵维安见状,也不遑多让,昂头挺胸,尽显傲慢。
这两个人眼下互看不顺,一起往外走时更是互相撇嘴嗤笑,恨不能离对方八百丈远。好笑的是,李长宏大约晓得自己“恶言恶语”“恶”不过他,便学着赵维安言行加以回敬——赵维安如何对他,他就如何回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人如此走了没多远,却见迎面奔来一个小内侍,越过他们行色匆匆地跑到亭子里,低眉顺眼地朝代纪行了一礼。
代纪认出这是先前那位将养“衔诗客”的小内侍。然而,彼时谈及鸟儿趣事时的神采飞扬,如今在他脸上已全然不见,反而弓背垮肩,一脸颓丧之态,且一张脸上水珠涟涟,瞧着不是汗,倒像是泪,还时不时地抽噎,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代纪见他肩上空空,便俯身柔声推测问道:“衔诗客乱飞,不肯跟你回去,气哭啦?”
谁知,她话一出,那小内侍却哭得更厉害了,脸上泪珠莹莹。他对这位女郎心怀亲近,并不设防,眼下一听这等温和话语,心防不堪一击,哭出声来,委屈哽咽道:“回女郎话,衔诗客,死了。”
“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来。”代纪怜惜他泪珠涟涟,拣了帕子给他擦泪,温声细语地问道,几近诱哄之态。
小内侍大约顾忌到身份有别,男女有别,接过帕子极有分寸地避开了。但一张帕子刚擦完一道泪,那道泪又出来,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话也说不完整,面如纸色,诚惶诚恐道:“衔诗客死在后院一棵树下,被发现时已经僵化。怪我不加管教,让它乱飞,被后厨储仓的猫儿咬死了。这是太子殿下珍爱任官的鸟儿,我却没好好养护,让它命绝,我来领罪。”
他说着就要下跪告罪,代纪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心中暗暗叹气。
这小内侍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心性尚还天真,被殿下命官认为无上殊荣,办砸了就觉得是天大祸事。她自作主张,柔声宽慰道:“殿下知你无心之过,不会怪罪你的。”
小内侍犹带哭腔,“真的吗?女郎?”
代纪伸手,安抚般摸了摸他头道:“真的。”
小内侍只觉那双手又软又热又香,他脸上有了红晕,不再太过苍白。代纪望他得到了保证,却还是眼泪蓄满眼眶,嘴唇微微颤抖,有话将说要说,便问:“你因为它死了,而伤心吗?”
小内侍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嘴唇一度翕动却又停下,如此反复半晌,他才斟酌开口,“女郎,你盛名远扬,人人都说你博学多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小内侍道:“这鸟儿跟我亲昵,它死了,我很舍不得,我为它哭泣,为它梳羽,为它埋土,可是……有人跟我说,‘这只鸟儿不过是个逗趣儿的,你还不忍心上了。’那些曾经喜爱它的官爷们,听说鸟儿死了,会写诗,会颂扬,会说些我看不懂的话,可他们嬉笑着,也看不起我的哭泣。”
他模仿别人言行依旧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的语气极为虔诚,却也极为疑惑不解,中间一度卡顿多次,却依旧执拗地询问道:“女郎,这是为什么呢?没人在乎一只鸟儿的死亡吗?明明一开始,大家也很喜欢它,为什么听它死去……我为它伤心……为什么……反而还要来笑我呢?”
气氛有片刻的停滞。
李长宏与赵维安并未离去,站在原地听完了小内侍的叙述。
赵维安率先轻轻“呵”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在嘲笑少年的无知,但少见的,他没有出言讽刺。
李长宏也面露不忍,长长叹息一声。
代纪抬头看他们,他们也正望向自己。
三人谁都没说话,却都心中明白:当然不会有人在乎鸟儿的死亡,那些官员肯费笔墨,写诗悼念,也仅仅是因为,这是殿下的鸟儿。他们颂扬的不是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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