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暗夜明灯
高三,如同一场早已注定、不容退缩的战役,在秋意刚刚染黄第一片梧桐叶时,便已森然拉开了沉重的大幕。教室后方那块原本用于张贴通知、偶尔会有同学偷偷画上卡通图案的黑板,被一张巨大的、红底白字的倒计时牌无情覆盖:“距离高考还有287天”。每一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值日生便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擦去旧的、已然变小的数字,换上一个崭新的、却更令人心惊的数字。这不仅仅是一种时间的提示,更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一颗年轻而紧绷的心脏之上,时刻切割着敏感的神经,提醒着终点线的迫近与现实的残酷。
任千慧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尖锐警报。最初只是偶尔的、极其细微的嗡鸣,像夏夜遥远地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蚊蚋振翅声,在她过度专注后放松下来的瞬间,悄然掠过耳际。她并未在意,只以为是疲劳所致的幻觉。但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持续而清晰,尤其在长时间埋头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和冗长的阅读理解之后,仿佛有两只不知疲倦的夏蝉,在她耳朵最深处安营扎寨,开始了无休无止、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这声音干扰着她的思考,甚至在安静的考场上也如影随形。她终于无法忍受,偷偷去了校医室。戴着老花镜的校医简单检查后,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语气里混合着职业性的责备和一丝真实的惋惜:“神经性耳鸣。同学,你这是典型的用脑过度,精神长期高度紧张,身体在提出抗议了。必须好好休息,放松心情,保证睡眠,不然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甚至可能影响听力。”休息?这个词对此刻的任千慧来说,奢侈得像天方夜谭。她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学校那个小小的、货品稀疏的小卖部,用省下的几毛钱,买了一对最便宜的、白色泡沫材质的圆柱形耳塞。当课间休息的喧闹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时,当同学们的嬉笑声、讨论声、追逐打闹声充斥整个空间时,她便轻轻地将那对软绵绵的耳塞塞进耳道。瞬间,外界的喧嚣被模糊、推远,变成了一种混沌的、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背景噪音。她将自己成功地隔绝在一个相对安静、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的小世界里,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低下头,与摊开在桌面上、那些仿佛永远也征服不完的习题集进行着无声而艰苦的搏斗。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毫无预兆地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她的名字,那个曾经稳定出现在年级前三十、甚至更靠前位置的名字,第一次,跌出了象征着安全与优秀的年级前五十红榜,排在了一个尴尬、醒目而令人无比焦虑的位置。晚自习结束的刺耳铃声早已响过,同学们如同退潮般陆续离开,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只剩下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和她独自一人坐在位子上的、凝固的身影。班主任李老师像往常一样前来巡查,她没有打开教室前方的大灯,只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昏黄而微弱的光线,悄无声息地走到任千慧身边,目光落在她摊在桌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叉和问号的理综试卷上。李老师的手指,关节分明,轻轻地、带着某种沉重的意味,敲了敲试卷边缘。
“任千慧,”李老师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往日的严厉与急促,反而浸透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担忧,“你在透支自己。我能看到,你的身体和你的精神,都在亮红灯。”
任千慧死死地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课桌的阴影里,手指在课桌下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盯着试卷顶端那个刺眼得让她几乎想要将其抠掉的分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以往那些近乎自虐的努力,似乎也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硬的墙壁,到了难以为继的瓶颈。
李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没有再停留在那惨不忍睹的试卷上,而是忽然伸出手,带着一种与她平日严厉形象截然不同的轻柔,轻轻握住了任千慧一直放在桌面上、忘了收回的左手。那只手,冰冷,手指关节因为长期劳作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粗大变形,皮肤粗糙得像磨砂纸,手背上布满了去冬今春反复发作、留下的紫红色冻疮疤痕和色素沉淀,虎口和食指内侧是因长年累月、几乎不停歇地握笔而磨出的、硬邦邦的、黄白色的老茧。这是一双完全不符合她十七岁年龄的、写满了艰辛与挣扎的手,是一双属于过早承担生活重压的劳动者的手。
“看看你的手。”李老师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皮肤、凹凸的疤痕和坚硬的茧子上极其轻柔地拂过,动作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近乎心痛的情绪,“学习,从来不是,也不应该是一场盲目的、耗尽一切的百米冲刺。它更像一场考验耐力、策略和意志的漫长马拉松。你现在这样,是在用百米冲刺的极限速度去跑一场需要分配体力、讲究节奏的马拉松。跑到一半,甚至还没到一半,你就已经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储备都耗尽了,油尽灯枯,还拿什么去跑完剩下的路程,去冲击最后的终点?”老师的话语,像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锤子,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带来震动灵魂的回响。
那天晚上,任千慧第一次在熄灯号响过、宿舍陷入一片黑暗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拧亮那只小小的、电池快要耗尽的手电筒,没有迫不及待地钻进那床厚实的棉被,在那一方狭小而私密的光亮里,继续啃噬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解不尽的题目。她只是平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投射下的、不断移动变幻的模糊光影。室友们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在耳边规律地起伏,营造出一种安宁的假象,她却异常清醒,大脑像一片暴露在月光下的、空旷而冰冷的荒原。恍惚间,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还在任庄村那片土地上时,也是一个相似的、寂静的夜晚,她看着邻居家那位心急的伯伯,因为盼着麦子快长,不顾时节和剂量,给田里的麦苗追施了过量的化肥,结果原本绿油油的麦苗,没过几天,便大片大片地发黄、萎蔫,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父亲指着那片令人痛心的景象,用他那带着泥土气息的、朴素到近乎粗糙的乡音对她说:“慧妞,你瞅瞅,这麦子啊,它有自己的命数,有自己的时辰。得一点点吸收日头的光,雨露的润,得耐着性子,一点点往深了、实了扎根,才能长得稳当,扛得住风雨。人要是心太急,乱了章法,乱施肥,乱浇水,那就是老话说的‘拔苗助长’,看着好像是窜高了一截,欢实了几天,可根坏了,底子虚了,一阵小风过来,就得趴下。读书求学,大概……也是这个理儿。”父亲那被田埂上的风吹日晒雕刻得粗糙、却蕴含着古老智慧的话语,穿越了漫长岁月的烟尘与距离,在此刻,异常清晰而有力地,回响在她的耳边,敲击着她的心扉。急不得,真的急不得。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罖尘·世界·漩涡与迷失】
罖尘陷入了一种奇怪而令人恐惧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循环。平时的随堂测验、章节小练习,他依然能展现出碾压级的实力,思路清晰得像经过精密计算的图纸,下笔迅捷如风,答案准确无误,常常是老师拿来当范本讲解的对象。然而,越是到了关键的大型考试——关乎排名的月考、决定自主招生推荐资格的模拟考——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诅咒攫住,表现判若两人。第二次模拟考试,考他最擅长的数学时,卷面上的题目在他看来甚至算不上有难度,但他握着笔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些原本熟悉亲切的数字、符号、几何图形,开始在他眼前扭曲、变形、旋转舞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抽搐,冰冷的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强忍着喉咙口不断上涌的酸涩和眩晕感,试图集中涣散的精神,将注意力拉回到题目上,但那股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和内心的恐慌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防线。最终,在距离交卷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猛地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在一片惊愕、疑惑与同情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寂静得落针可闻的考场,在空旷走廊尽头那个冰冷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垃圾桶旁,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仿佛要呕出来,被迫中断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考试。
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排名惨不忍睹。班主任忧心忡忡地找他谈了几次话,最后,委婉而坚定地建议他去和学校的心理老师聊一聊。起初,罖尘是本能地抗拒的,在他的认知里,寻求心理帮助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软弱、精神的不稳定,是一种耻辱的标记。但连续几次关键考试的严重失常,那种无法掌控自己、仿佛在迷雾中迷失方向的巨大恐慌感,最终压倒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在一个午后,他怀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沉重心情,敲开了那间位于行政楼最僻静角落、门牌上写着“心灵港湾”的咨询室的门。
心理老师是位气质温婉、戴着无框眼镜、眼神包容而睿智的中年女性。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切地问他“为什么考不好”、“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为他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平和的、仿佛能安抚一切焦躁的语气,轻轻地问:“罖尘,考试的时候,当那种不好的感觉袭来时,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想什么?”
罖尘死死地低着头,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已经开胶的旧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有宇宙的答案。咨询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那只造型简洁的挂钟,秒针规律走动的“滴答”声,像一下下敲在心脏上的小锤子。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就在心理老师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内心的挣扎而布满血丝,声音干涩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怕……我怕我考不上。怕对不起我妈……她为了凑我的学费,偷偷卖掉了她出嫁时外婆给的那个金戒指,那是她留下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了……怕对不起我爸,他在工地上,腰肌劳损那么严重,为了多挣几十块钱,咬着牙去扛最重的水泥包……我怕我要是考不好,他们所有的苦,就都白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气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哽咽。
“所以,”心理老师的声音依旧平和,没有评判,没有惊讶,却像一把精准而温柔的手术刀,缓缓地、一层层地剖开了他紧紧包裹、试图深藏的内心,“你在潜意识里,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用无休止的熬夜透支精力,用近乎苛刻的饮食虐待身体,用连轴转的打工消耗体力,试图用这种□□和精神上的‘苦行’,来匹配你内心觉得自己‘不配’轻易拥有的好结果?或者说,你在提前为那个你内心深处恐惧会发生的‘失败’,预先进行赎罪?”
罖尘浑身剧烈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心理老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看穿所有伪装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却发现自己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所有的言语都冻结在了那巨大的、被看穿的震撼之中。一直以来的伪装、故作坚强、所有的咬牙硬撑,在这一刻,在那双充满理解与悲悯的眼睛注视下,彻底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那个脆弱、疲惫、充满了负罪感与巨大压力的真实内核。他沉默了,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封闭和抗拒,而是某种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外壳开始出现裂纹,内心深处的坚冰,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开始了缓慢而真切的融化。那天,他在那间布置得温馨、安静、充满安全感的咨询室里,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离开时,外面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但他却感觉胸口那块压得他日夜难以呼吸、仿佛要将他压垮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微小的缝隙,透入了一缕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清新空气。
【同步镜头:调整与微光】
·任千慧的妥协:与自我和解
她开始尝试做出艰难的改变,这需要巨大的决心和毅力,如同与过去那个只知道拼命压榨自己、视休息为罪恶的自己进行一场告别。她重新制定了一张作息时间表,依旧严谨到近乎苛刻,但这次的核心目标,赫然写着“休息”二字:
晚上22:30,晚自习结束铃声一响,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恋恋不舍,与最后一道题纠缠,而是立刻、果断地开始收拾书包,强迫自己准时离开那片弥漫着竞争硝烟的教室,走回宿舍。
23:00,无论当天制定的学习计划是否全部完成,无论内心因为未完成的题目而如何焦虑不安,她必须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排除一切杂念,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起初的几个夜晚异常艰难,大脑异常活跃,各种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盘旋飞舞。她尝试数羊,尝试深呼吸,慢慢引导自己混乱的思绪归于平静,身体才逐渐适应这种强制性的休息节奏。
凌晨4:30,一个轻微的振动闹钟(她特意换掉了会发出声音的闹钟,以免影响室友)准时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悄然起床,利用黎明前最安静、大脑经过休息后最为清醒高效的一个多小时,进行需要高度专注的背诵或难题攻坚。
虽然总的睡眠时间只是象征性地增加了不到一个小时,但规律的作息和相对有保障的休息,像给一台长期超负荷运转、发出刺耳噪音的机器进行了必要的保养、润滑和检修。白天的课堂上,她发现自己因极度困倦而忍不住打瞌睡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注意力更容易集中,思维反应也似乎变得清晰、灵活了许多。当第三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公布时,她的名字稳稳地重新回到了年级前三十的红榜上,虽然位置不算靠前,但足以让她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和排名,她轻轻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胸腔里积郁许久的浊气仿佛也随之排出。第一次,她如此真切而深刻地体会到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古老谚语背后蕴含的朴素而强大的真理。
·罖尘的疏导:学会与压力共舞
心理老师教给他一些简单易行、却非常有效的放松与情绪管理技巧:在感到焦虑情绪开始升腾、呼吸变得急促时,有意识地进行深长的腹式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气息的吸入与呼出上;在每晚睡前,抽出十分钟时间,进行简单的冥想练习,尝试清空大脑中纷繁的杂念,只关注当下的身体感受;通过规律、适度的运动,来释放体内积压的紧张压力与负面情绪。
他选择了跑步,这项他曾经纯粹为了那点微薄的补贴和一顿免费早餐而从事的运动,如今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和目的。每天傍晚,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校园的建筑物镀上一层金边时,他准时出现在空旷的跑道上。不再是以前那种拼尽全身力气、带着某种宣泄和自毁意味的疯狂狂奔,而是有节奏地、控制着呼吸和步伐,感受着脚掌落地、抬起的每一个瞬间,感受着腿部肌肉有规律的拉伸和心脏平稳有力的搏动。汗水顺着额角、鬓角不断滑落,带走的不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有那些日积月累、无形却沉重的精神压力。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声,整个世界在奔跑中变得简单、纯粹,只剩下身体与意志的对话。
“你要学会的,从来不是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压力,”心理老师的话语在他奔跑时,如同背景音般在脑海中回响,“压力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在你这样的人生阶段。关键是学会如何与压力共处,识别它,理解它,然后尝试去驾驭它,利用它带来的紧迫感促进学习,而不是被它奴役,最终被它彻底压垮。”
【同步镜头:不期而至的温暖】
·任千慧的生日:来自“对手”的尊重
十一月三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寒冷的星期四。任千慧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生日,这个日子在繁重如山的学业和刻不容缓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她自己,也几乎在连轴转的奔波与题海中,快要彻底遗忘。下午课间,她正全神贯注地埋头整理着如同天书般的化学有机推断笔记,同桌陈宇,那个平日里几乎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奥赛题、仿佛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男生,忽然用他那支价格不菲的自动铅笔的金属笔尾,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她疑惑地抬起头,陈宇推了推他那标志性的、厚重的黑框眼镜,表情依旧如同凝固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递过来一个用普通蓝色星空包装纸包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给你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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