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坊的会仙酒楼包厢里,沈愚终于脱下文士服,换上了金冠玉腰带,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
“我娘终于认识到,就像诗里说的那样,‘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不用再被迫穿文士服了,必须一起庆祝庆祝!”
虽然觉得沈愚念的这句诗有点不太对,但陆骁两指握着酒杯,也表示:“看着总算没那么伤眼睛了。你之前的打扮,总让我觉得你第二天就会捧个乞丐碗,上我府里打秋风。”
沈愚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陆骁满上,想起来:“不过陆二,我刚刚上楼时,好巧不巧地遇上了几个御史台的人,吓了我一跳!那帮人上次还递折子说我‘头戴金冠,奢靡无度’。呵,本世子用他家的金子了?”
梁国公不站队、不闹事、稍微有点风险的事绝不沾手,上朝时,一有争吵他就闭眼站着睡觉,守着家里的金库天天数钱,有钱有的理直气壮、清清白白。御史台别的参不动,只能拿沈愚戴金冠的事说上一说。
“御史台的人也来这里吃饭?”陆骁手指叩了叩桌面,看好戏的态度,“想来今天这里身上挂着官职的人,点菜都得数着点了。”
饭吃到一半,沈愚正在跟陆骁讲自己家新买的画眉鸟,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嚣。他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个跑堂的进来,扔过去一串铜钱,眼睛发亮:“说说,外面出什么事了?”
跑堂的拿了钱,口齿伶俐:“有个姓崔的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跑进楼里,找到了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她父亲病逝后,她的继母和继母的兄长一起,谋夺了她的嫁妆,现在还要把她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赌棍。她知道后很害怕,就悄悄跑了出来,听说御史台的人在这里,才来求救。”
沈愚抓重点很敏锐:“找御史台?她继母的兄长是当官的?”
跑堂的点头,先奉承一句:“世子真厉害,猜对了!”接着道,“说是在翰林院任职,好歹是个读圣贤书的,竟然干出这种腌臜事,这手段是要逼死小姑娘啊,就不怕小姑娘的亲爹变成鬼找上门?”
陆骁本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此时才开口:“在翰林院任职?”
“没错,就是翰林院,不过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见沈愚摆手,跑堂的笑眯眯地退下,临走还道了句“两位吃好喝好”。
打发走跑堂的,沈愚关上包厢的门:“御史台的人正闲的无事可做,现在事情找上门来,估计都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写折子,扒那个翰林一层皮。”
陆骁没太大兴趣:“如果真的抢了嫁妆奁产,他这个翰林是做不得了。”
“私德有损,触犯律令,估计会被贬到地方当个小官?”
“应该吧。”陆骁百无聊赖,视线投向窗外,大楚不设宵禁,虽已入夜,但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视力极好,瞧了会儿画糖画的摊子,目光转开,倏地一凝——
如果他没看错,站在暗处的,应该是谢琢和他的那个护卫。
谢琢系着素色的披风,两人手里什么都没拿,不像出来买东西,也没有左顾右盼地等人。
更像是单纯站在那里。
是在看热闹?
莫名的,陆骁直觉有两分奇怪。
沈愚又闲不住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跟陆骁说最新的消息:“这群言官,饭吃到一半全不吃了,搁下筷子,一个个都赶着回去写折子骂人,真不愧是他们!”
陆骁问:“那个告状的小姑娘呢?”
一边问,他一边再看往窗外,已经找不到谢琢的身影了。
沈愚回答:“被御史中丞领走了,御史中丞虽然骂人骂得狠,但我爹说他是个好官。想来今晚,那个小姑娘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崔玉英跟随御史中丞下楼,被蹭伤的掌心仍在火辣辣地疼。临上马车前,她不由拎着裙角,在左右的人群中望了望。
那个人不在。
弯腰坐进车内,她伴着马蹄和车轮声,想——
从此以后,这次相逢便是她不可与人言说的月下一梦。
若日后能得见梦中人,她定会告诉他,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第二日,弹劾翰林院五品待诏杨严的折子就堆上了御案。
不多时,宣平坊胭脂铺买卖的契书,以及另一份落着杨严名姓的田产契书,一一都被搜了出来,另外还从杨严妻子的房中,找出了两根沉沉的金簪。
银钱相合,正是崔玉英已逝的父亲留给她的嫁妆奁产。
此案定下,没有杨严狡辩的机会。
谢琢到翰林院点卯时,同僚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
“杨待诏虽然平时吝啬银钱,但真没想到,他竟会是此等谋夺孤女财产的人!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杨待诏给崔家姑娘相看的,不仅是个赌棍,欠着一屁股债,喝酒后还喜欢动手,他上任妻子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时常被打,生生折磨死的!”
“这心肠……就没想给崔家姑娘活路!幸好崔家姑娘跑了出来。”
盛浩元见谢琢来了,走近来打招呼:“延龄来了?”
谢琢施礼:“盛待诏。”
盛浩元知道这人向来守礼,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寒暄了两句,他同谢琢站在一处:“杨待诏没经得住查,除了两分契书和一根金簪外,之前贿赂升迁考评的官员的事也被挖了出来,数罪共罚,外放偏僻小县已是定局,以后是没机会回洛京了。”
杨严苦熬数年,也没有想过离开翰林院,去当地方官,就是因为翰林清贵,乃是天子近臣,又在洛京,前程怎么都比去当一辈子见不到天颜的地方官好。
只不过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大概只能守在那方小县了。
谢琢听完,神情微讶,想了想道:“嗯,希望杨待诏经过此事,以后能福泽一方百姓。”
“希望吧。不过这样一来,《实录》的编纂就缺了一人,掌院应该会再选一人补上。”盛浩元拢拢袖口,小声道:“提前祝贺延龄了。”
谢琢神色未见波动:“谢盛待诏看重,不过掌院尚未分派,延龄不敢接受祝贺。”
“你啊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谨慎,怎么比我还持重?”盛浩元展展衣袖,“反正在我眼里,同等资历的人中,论起学识眼界,无人可出延龄之右。缺的这一席,非延龄莫属。”
散衙前,掌院学士分派事务,杨严空出来的差事果真落到了谢琢身上。一时间,不少人都朝谢琢拱手道贺,谢琢一一回礼。
盛浩元取笑他:“我可有贺错?你啊,反倒比我还谨慎。”
谢琢同他一起往翰林院外走,反复犹豫后才道:“前些日子,盛待诏提起,前朝曾有翰林因编纂《实录》,差点丢了性命。”
盛浩元见谢琢脸上没有太多惊喜,反而忧虑更多,惊讶:“延龄得了个这么好的差事,不见笑颜,是在担心这件事?”
谢琢难以为情:“没错。”
盛浩元不由笑道:“看来是我把延龄吓到了,我的错!倒也不必太过担忧,获罪的是极少数!”
而且他那时提这一遭,不过是让谢琢明白其中有风险,莫要嫉妒于他。
没想到谢琢还记着。
“参与编写帝王《实录》,可是能写进宗祠的荣耀。更何况延龄年未加冠,入翰林院还不到一年,往后有编写《实录》这一项,考评升迁也会容易许多!”盛浩元道,“这可是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青云路。”
谢琢惭愧道:“不瞒盛待诏,延龄暗自忐忑了许久。”
“哈哈哈,”盛浩元大笑,“是我说错了,延龄不管表面看起来有多谨慎镇定、成竹于胸,依然还是个十九岁、容易被唬住的少年郎啊!”
谢琢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拱手一礼,似是不好意思再多言:“……让盛待诏见笑了。”
翰林院本在太平坊,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不过,无论是帝王的《起居注》,还是记录廷议奏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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