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春深》文/今稚
2024年12月11日独家发布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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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握着钥匙
打开一扇通往春天的窗
奔赴生命的明媚
成为自己的主人
与芬芳的年华重逢
我听见她说
亲爱的
这一生,要闪亮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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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冬山如睡时。窗外兰新线壮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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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隆冬。上海小雪纷飞。
黎蔓怀揣返城证明,推着旧拉杆箱,背着棉布面粉袋改的旅行包,牵着妹妹穿过人群,离开绿皮火车站台,迎着茫茫飞雪走向广场。
映入眼帘的恢弘、繁忙都会,是远东明珠。是祖辈、父辈的故乡。是出发和到达的码头。
但对她来说,这是陌生的异乡。周围的吴侬软语,她一句也听不懂。
她出生在喀什戈壁滩边。那里黄沙漫漫,最熟悉的景物是胡杨,沙棘,骆驼、鸽群。
妈妈是她四岁那年奶奶去世后从兵团辞职的。
起初被老领导安排到地委做办事员,后来爸爸胃出血,她就又辞职,搬到戈壁小镇开裁缝铺。
结果衬衫、毛线衣、布拉吉根本赚不到钱,人家自己也会。反而被邻居奶奶们追着教会了乌孜别克族绣花和手工毯赚手工费。
整个童年时期,家里经济非常窘迫,吃的穿的几乎全部自己动手。玩具只有沙子,毽子,绳子,棍子。她对这些没有兴趣。
夜校有个老师看她会画地形图,赠她竹笔,教她把青核桃皮加水熬成墨汁,可以记日记,可以画钢笔淡彩。
掌握了一定技术后,她迷上画哈萨克族、乌孜别克族的服饰。那些艳丽的红,多么美妙。
每逢集市,梳好麻花辫,戴上丁香和小花帽,买个香得流油的烤包子,走街串巷去看漂亮的裙子和手工饰品就是她最开心的事。
逛完了后就赶快拿纸笔,抓紧时间在做晚饭前把喜欢的都画好,偷偷晒干保存起来。幻想着有朝一日,妈妈会同意由她自己独立缝制一条裙子。
除了这个,她最盼望的是爸爸回家。
每次爸爸回来,妈妈就会非常隆重地宣布今晚煮辣酱面吃。然后,拿出珍藏的自制酱油、豆干、甜面酱,安排她跑腿买肉,哥哥削洋芋。
她家的辣酱不放辣,又炒又炖。
浇头焖在煤炉子上咕嘟咕嘟翻滚,熏得满屋酱香油润时,爸爸会从门外进来,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笑眯眯地剥开扔到锅里增加香甜滋味。
她仗着年纪最小,爸爸来了有了底气,每次都要吵着要先尝一口。
爸爸会不顾妈妈反对,给她和哥哥各喂一口肉,然后带着他俩围观妈妈做手擀面,美其名曰帮忙。
吃晚饭时,全家围着一盏微茫的油灯,就着爸爸绘声绘色的“沙漠历险记”呼哧呼哧吃面,并不时发出惊呼,哇,啊,噢。
这是他们家最欢乐的时光。爸妈通常会奢侈地对饮一杯酒。
可惜这世上好景不长久。后来,爸爸怀抱笔记和绘制好的图纸,永远留在了沙漠里。永远没能吃上魂牵梦绕的雪菜黄鱼面。
那阵子每天都有地质队的人来送钱和物资,妈妈没有要。妈妈把爸爸和奶奶埋在一起,开了证明,带着哥哥和她,千里迢迢移居伊犁。
经过阿克苏时,路边驿站躺着一个小婴儿,脸色乌青,襁褓里塞着粮票和出生日期。
可他们穷的要死,根本无力抚养。
妈妈给喂了热水,拿旧衣服重新包了一层挡风,然后狠狠心强行拖走她和哥哥。走出老远后,突然听到比猫崽子还弱的哭声,又扭头折了回去。
她趁妈妈没留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跟了一路的小萝卜头。
就这样,家里多了个妹妹。妈妈贴身裹在怀里,一路跟牧民讨羊奶养活。
到了伊犁,妹妹起名黎含之。
几经周折买屋租地安顿下来后,他们倒钱袋一数,这下家里半个烤包子都买不起了。
好在伊犁物产丰茂,水草繁茂,可挖野菜,可养牲畜,可种地,可捕鱼。村委会看妹妹孱弱不好养活,隔三差五找牧民送羊奶过来。
为了养活他兄妹三人,妈妈忘了青年丧夫的痛苦,完全褪去了最后一丝女性的柔美,像强壮的野牛一样劳作。完全看不出曾在兵团文工团工作。
春天农忙,食物非常随便。整整两三个月,除了大饼配草头就是草头配大饼。杀羊吃是不可能的,买也不可能。好在奶茶管够,蛋也有,偶有能捞到河鱼。
到了五六月份三夏大忙时节,妈妈和哥哥帮人割麦子是重体力活,家里每天能吃上肉。
她白天牵着妹妹出门挖野韭菜、荠菜,摘椒蒿、野薄荷,抓鱼……晚上做饭,一般是茭蒿炖鱼,椒蒿炖羊肉,荠菜饺子,锡伯大饼配韭菜辣子酱随机。
冬牧场,家里牲畜并不多,妈妈坚持学当地人骑马穿过松林,进入雪山深处。
阳光在松林里形成丁达尔效应,他们的小毡房埋在雪地深处。每天在远处哈萨克牧民的歌声里,围着苹果木炭火,抱着新生的小羊羔为伍,以囊、包尔萨克泡奶茶充饥。
村委会看不下去,送来半扇羊,并说:“想回上海的话,返城证明我们找上面给你解决。”
妈妈笑着拒绝了:“谢谢。可屯垦戎边是一生的誓言。而且我的爱人、家人也都长眠于此……”
村委会的人走后,她斟酌再三,用了特别平常的语气:“妈,上海是不是能买到彩色的墨汁?李老师说了,钢笔淡彩其实是彩色的。”
妈妈愤怒地大声呵斥:“怎么,你想去上海?我告诉你,你就不是上海人!上海不是你能去的地方!画画也不是你该学的东西!”
她非常冷静,试图解释:“我不是想学画画,我只是想画好衣服图样。”
然后,妈妈说她狡辩,打了她。妹妹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她和妈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并冷战。哥哥怎么说和都没用。
直到除夕夜,妈妈别别扭扭地递给她一个碎布头拼的包裹。
打开一看,《服装裁剪讲座选集》《服装裁剪基础与缝纫》《美与打扮穿着》,以及一本重达五斤的、美国50年代出版的、美化服装运动时进口的服装设计英文原版书,
里面的款式新颖的让她心跳加速。
什么斜波浪无袖长旗袍礼裙、后开襟小姐裙、叉胸荷叶边礼裙,不对称装饰花俏丽连衣裙……那是一种精致、凛然的美,几乎让她自相形惭。
这让她更想去上海了。她看过太奶奶在中西女塾念书时的照片。她想,在这方面,上海一定有更广阔的视野。
但妈妈经不起刺激。她只笑着讨巧:“妈,等我学会了,缝裙子给你穿。”
收到这些书的第三天,年都没过完,哥哥穿着穿着她织的毛线袜当兵去了。妹妹年幼,撕心裂肺哭得差点厥过去。
到了部队后,哥哥每个月都写信回来,寄津贴,报平安。
当年第二年,哥哥立功转了志愿兵,家里经济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小木屋翻新扩建,变成了草坡上最显眼的两层楼,玻璃窗,伊利蓝。
办完乔迁酒,妈妈一下子垮了,身体日益变差,再也割不动麦子,羊也越养越少。只留了七头。
为了照顾妈妈和妹妹,念完高中后,她选择在离家最近地方做办事员。
80年代局势一年一年好转,风气也逐渐开化,她也二十出头了,开始买布照着书上的款式裁剪好,去同事亲戚家借缝纫机做裙子穿。
作为报答,她免费为同事和同事的亲戚家做衣服,每次都被夸漂亮、手巧。
读书时,她因为性格孤标沉静,不论怎么搭讪、挑衅都面无表情,意外成为学校名人。喜欢她和讨厌她对半开。
喜欢她的觉得她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个子高挑皮肤白得炫目莫名神秘有气质。不喜欢她的觉得她长相平淡性格冷淡,整个人都很假,傲什么傲。
她不想那么惹人瞩目,参加工作后一直努力随大流。可人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更改的。
有人问她穿那么好看干什么,她张口就,这是我自己的事。
托朋友带回淡紫色艾德莱斯丝绸,做了条宽松的无袖低腰V领连衣裙,被说款式老气,现在不流行这个。
她看对方一眼,我不喜欢穿和别人一样的裙子。
给妹妹织了条彩虹长镂空背心裙,里面搭自己做的棉布背心裙打底,特别适合乍暖还寒的天气。被一堆人围着要求帮忙做。
她没有任何迂回,我妹妹也不喜欢穿和别人一样的裙子。
诸如此类种种,高傲不会做人不好相处的坏名声很快越传越响。当然,她家兄妹都争气,还是有不介意这个的人家托人来做媒。
这是她最恐惧的事,女人一旦嫁人,这辈子就完蛋了。
但她没敢直接说我不想嫁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只是拉脸挑刺赶跑、吓退每一个来说媒的。
哥哥排雷牺牲消息传来前,她已经变成了这个小地方饱受指指点点的对象。
那天又来一个说媒的,话里话外,女人二十几岁还没谈对象,说明自身条件差,有人要就不错了。
她打断,让对方出去。
为此,妈妈跟她吵架,让她别自视甚高,对乡亲们客气点。她顶嘴了两三句,被妹妹拉走。
在外头呆到黄昏,妹妹劝她回家。她说今晚吃灌汤羊肉饺。
赶着羊群走到半路,隔着好几个草坡远远地看到自家蓝房子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跑近了才发现,村委会全体出动,妈妈瘫在中间。
“你哥哥排雷时,为了保护别人,牺牲了。”
那一刻,她整个人是麻木的。一滴眼泪都没有。点点头,知道了。
之后几个月里,她把妹妹留在家里照顾妈妈,自己孤身长途跋涉处理哥哥的身后事,把哥哥埋在爸爸身边。
葬礼结束,送走所有来宾,她借用老乡的厨房煮了鱼面。
“奶奶,爸爸,哥哥,我们今晚吃面。这里没有黄鱼。但三道黑也很不错。肉质很嫩,放了紫苏,香气馥郁,快尝尝。”
直到发动机轰鸣,黄土戈壁缓缓倒退的那一刻,她才在空荡荡的客车里放声大哭。
司机是本镇人,也不停地擦眼睛,彼此都没有询问打扰。
回到家,妈妈正站在自家门前草坡上张望。远远的看到她,一路小跑,看起来身体好了许多。还亲自下厨擀面,炸熏鱼。
现买的冷水鱼斩块腌一腌,用菜油炸的金黄酥脆。酱汁酱油葡萄酒醋冰糖香料熬的,很浓稠。
面汤里放了椒蒿,野韭菜。熏鱼连汁舀起浇上去,浓油赤酱,香得跳脚。尝一口,丰厚扎实,滋味咸甜,鲜美无比。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妈妈做的熏鱼面。
因为第二年春天,二十三岁生日前夕,她接受了相亲。媒人要带男方过来。妈妈决定亲自捞鱼,指挥她和妹妹去集市上买小排,顺便绕路到裁缝铺拿做好的三条格纹布拉吉。
可等她们回到家。
“你妈妈借了马去捞鱼,谁知湖里有小孩一浮一沉在喊救命。她就跳下去了……”
在失去了奶奶,爸爸,哥哥后,她又失去了妈妈。
她被巨大的恐慌填满。她不想再失去妹妹。也不想让妹妹失去姐姐,重新变成孤儿。
“含之,我们回上海。”
黎含之刚念初中,非常单纯的小姑娘,并不是很懂生死。含泪点点头安慰她:“我听姐姐的。”
妈妈见义勇为牺牲,镇里、村里和她一起把骨灰送回喀什。安葬在哥哥旁边。那天,喀什下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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