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草长莺飞,京城尚在万物复苏之际,江南苍括山下的彭溪镇早已遍地青葱,这是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镇,屋舍密密麻麻沿着溪流排布,炊烟袅袅。这条小溪名为安溪,极其狭窄,窄到稍稍搭几座木桥便可通行,可惜这里并没有桥,因为要行船。
彭溪镇住着大约三百户人家,共一千多口人,这里的百姓不以狩猎为生,也不以种田为业,而是专职采矿,沿着安溪往东南方向的山岭深处走,大约走一个时辰左右,便可行至一个矿山,这
里有一个巨大的天坑,附近四五个小镇的百姓均在这里采矿,每日采出的矿藏由他们用木车或板车运出山,沿着安溪的船只送向下游的临海,并至海门卫,由此出海可运去大晋各地甚至南洋。
这里的百姓世代以采矿为生,得些月钱延养人口,矿主钱是舍得给,就是不许他们外出,久而久之闷得慌有些人往外逃,被抓回来当场诛杀,以儆效尤。随着矿山越开越大,而这里人口有限,怎么办,矿主想了个法子,买通县衙的胥吏,将那些关在牢狱里的死囚秘密送来此地,以十五年为期,满期者可无罪释放。
囚犯有了保命的机会,求之不得。
而仇山就是这里的一个囚犯之一,他今年二十四岁,本是一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无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被人诬陷关入死牢,关了没半年被带来此处,到今日已在矿山干苦力达三年之久。
每日不是进山挖矿,便是拿着火药去爆破,有一回不小心矿井塌方被堵在矿井下,九死一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已让他心生厌倦和绝望,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如今看起来像是年过百半的老头。
今日又是仇山当工,可怜他昨夜闹腹泻,这会儿身子虚乏得很,推着装满土方的铁车,上不去一段山路,这时一只修长胳膊伸过来,替他接住铁车手柄,帮他一鼓作气推上去。
仇山撂下铁车,土方顺着山坡滑去另外一面的坑里,一趟结束,仇山抬袖拂了拂汗,含笑看向身后的男人,
“多谢啦兄弟。”再定睛一瞧仿佛是个生面孔,微微讶异,再度打量他一遭,
“兄弟,新来的?”他眼底生了亮色。
老矿工们在这里熬得不见天日,每每盼着来些新人,道一道外头的光景。
那人生得极为高大,穿着一身葛布短衫,
裤腿束在旧靴里身上还算干净看起来还十分讲究。
他环顾一周随口回道“嗯刚来被丢进这矿山不知做什么见老兄弟在推车便来帮一把。”
仇山颔首又捧着衣衫擦了一把额汗“叫什么?”
“陆栩生。”
仇山笑道“好名字。”虽然也不知哪里好就是觉得好听“像是读书人的名小兄弟听口音不像蓬溪人?”
此地是一个山头站在山顶抬目四望只觉群山无边无际好似永远也越不到尽头。
陆栩生咂了咂嘴苦笑道“可不是我乃潞州人士帮着镖局跑腿下了一趟江南这不遇到土匪干了一架哪知对方是个贵公子使了些手段将我送进了衙门。”
“他奶奶的待本小爷哪日出去一定拔了他的牙将他削皮挫骨。”
那仇山见他与自己经历相仿物伤其类看着陆栩生的目光也亲近几分他嫌恶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矿井那里大约有百来人在挖矿个个无精打采却汗流浃背在他们身后有一身着褐色服的侍卫手执鞭子抽他们哪个往后退哪个手脚慢了些均会吃他一鞭子。
“兄弟不是我吓唬你你出不去了!”
陆栩生顿时一愣“为什么?我只被判了三年来之前我那牢头说得明明白白三年后来接我。”
仇山深深看他一眼示意他搭把手二人一同推着铁车寻了个僻阴处躲在树下一个坑里歇息。
松风如浪徐徐从耳畔呼过仇山面色凝重指了指出山的那条路
“去年有三人期满衙门来人了说是接他们出去结果呢年老的那两个被诛杀那个年轻的却被关去了另外一个山坑只说想要活命便老老实实干活别想着出去的事了我们起先还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一日无意中那人趁夜从山洞里爬出来告诉了我们真相。”
陆栩生闻言顿时义愤填膺“你们就任由他们欺负?”
仇山见陆栩生一脸意气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当夜我们一伙人便想偷偷出山结果呢下了山处处是他们的人手
陆栩生嗤之以鼻“那是你们窝囊
换我我一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仇山倒也不恼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别说大话。”
眼看那为首的管事似在寻他的身影仇山无奈拉着陆栩生起身推着铁车去矿井搬土。
这一日陆栩生十分热情好干哪儿活计多哪儿就有他的身影。
除了深井内陆栩生半日功夫几乎把整个矿山摸了个遍。
三名管事一百名侍卫一千个矿工这一千个矿工中有五百人是蓬溪镇的百姓剩下五百人是囚犯。这五百彭溪镇的百姓也有个额外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些囚犯不许他们生事。
所以哪怕人数占多这些囚犯依旧干不过那些侍卫。
因为彭溪镇的百姓不会帮着囚工反动他们拖家带口世代聚在这里全是沈家的奴工怎么会与沈家为对不仅不会为对甚至还要帮着沈家。
江南无数个山头下的私矿靠着这一手维持稳定。
忙了一日矿工门回到营帐歇着这个营帐就建在矿山对面的山顶不仅吃的要从底下送连水也要从底下挑今日陆栩生帮了不少老矿工的忙大家伙均很喜欢他年轻的面孔让他们想起家里的儿子孙儿不免添了几分疼爱。
有几个老的毕竟混了不少年略有些门路从护卫那得了些肉食分一点给陆栩生陆栩生也没忌讳伸手接过就吃了。
新来了三人就属陆栩生最是生龙活虎大家向他问起外头的事。
陆栩生说起外头的秦淮小曲灯火酒绿大家十分向往。
囚工盼望自由那些彭溪镇的百姓盼着有朝一日能出深山去见识见识金陵城的繁华。
“画舫里的娘们个个如花似玉那把好嗓呀唤一声爷能绕梁三日。”
这话一出男人们都乐了家里有媳妇的想媳妇没媳妇的后悔没尝过滋味纷纷露出遗憾的神情。
“还有什么?”
“还有啊...”陆栩生往外头巡逻的侍卫瞟了一眼止住嘴闷头吃馒头“没什么了。”
这明显有内情啊。
夜深等大家伙都睡了那些与仇山交好的囚工七手八脚将陆栩生抬去他们屋里丢在通铺尽头纷纷裹着被子围在他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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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外头还有什么?”
窝在这深山几十年了早已不问魏晋不知外头是何景象。
陆栩生见拗不过他们压低嗓音悄悄说“朝
廷派了钦差来江南说是要清丈田地挖了这些豪族的山头。”
大家吃了一惊“为什么?”
陆栩生道“还能为什么朝廷没钱了呗想从这些江南豪族手里挖出人口和田地充实赋税。”
囚工们你看我我看你慢慢嚼出里头的深意。
两日过去山里下起大雨矿工们被困在营帐不敢出门吃的难运这一日夜里每人就分了几个馒头有些身强体壮的耐不住骂了几句娘。每到下雨彭溪镇的百姓就给放假回村这里只剩下囚工大家看着地上积水越来越多而天阴沉沉的丝毫没有
止雨的架势心情均很沉闷。
“从这去彭溪镇也不过五里路铁矿推出去带些粮食上来怎么了?给他们卖命干活还不值得一口粮嘛!”
“老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个矿开了有二十来年了如今产铁越来越少上一次听班头说永康那边又发现了铜山咱们这个矿啊怕是要弃了。”
因着外头雨大又缺粮短水的那一百来名侍卫有一半下山寻吃的去了还有一些人躲在帐篷里吃喝外头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家伙听了这话
“若是矿弃了咱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可能被送去别的矿山也有可能...”后面的话那人没说随着那干硬的馒头一口咽下去。
还有可能杀人灭口毕竟这是见不得人的生意。
帐篷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这时一人忽然将那陶盏往地上一砸断喝一声
“他奶奶的咱们不干了这就杀出去挣一条活路!”
大家纷纷震惊盯着他。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就是陆栩生。
仇山晓得他一身虎胆连忙劝着道
“兄弟不可意气用事。”
不等他说完陆栩生眼风劈过去“难不成就过这样的窝囊日子?”
大家都不想却又不敢迈开那一步面露踟蹰。
“你们信不信我?”陆栩生一个个看过去。
这一间营帐总共有五十来人年老者年少者都有大家交换了几个眼神纷纷不说话。
陆栩生也不言语忽然就抬步往外走。
“喂喂喂陆兄弟你去哪呀!”
仇山欲追过去拦他却被另外一人扯住衣角
“你小心些这是个刺头别惹火上身。”
仇山按捺住步子没跟上去却是频频垫脚往外张望。
不消片刻众人见陆栩生浑身是雨打外头回来手里似乎拎着个什么东西一进营帐便将那玩意儿往地上一扔大家伙立即探头一瞧只见那蓬头垢面的玩意儿滚了两下朝大家伙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这里一个侍卫班头!
大家伙倒吸一口凉气!
此地有一百侍卫十人一班为首者被称作班头就是这些班头时不时拿着鞭子抽他们大家对着他们又恨又惧而此刻这个令他们闻风丧胆的班头竟然轻而易举被陆栩生给取了首级。
这是个什么人哪!
大家看陆栩生眼神立即不一样夹着钦佩惊惧和一丝丝敬畏。
陆栩生狭目横扫从腰间抽出软剑
“跟不跟我干?”
方才他出去恰巧撞见这个班头出来解手悄无声息就给解决了他。
这下账内众人蠢蠢欲动。
而其中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素来也是个脾气烈的没少被这个班头教训恨班头恨得牙痒痒见状干脆将手中茶盏一砸起身喝道
“老子跟着干!”
他环眼如豹指着地上的人头“诸位兄弟咱们不干也得干了你们说待他们发现这班头死了会怎么做?”
会怀疑囚工造反
这就是陆栩生杀人的目的。
很好这句话算是把大家伙逼上梁山
“干干干爷我拼一把要么活着回去见我娘要么干脆痛快死了也好过被当苦力熬日子!”
“走咱们抄家伙杀了他们!”
大家泄愤似的拿着手里的锅碗瓢盆木棍铁棒之类纷纷朝侍卫营帐扑去。
自然也有两三人在林子里巡逻一旦发现异样便射出令箭通知隔壁山头继而调兵过来围杀。
但陆栩生没有给他们机会。
他的人早早悄悄上了山将这些巡逻的人给干掉了。
五百矿工蜂拥而上那五十侍卫丝毫招架不住不过一刻钟全部毙命。
等大家伙看着帐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时一个个均愣住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路。
大家纷纷追寻陆栩生的身影。
年轻的男人立在一颗樟树下浑身早已湿透那神情哪有半分刚入矿山的不谙世事和鲁莽恍惚间换了一人
似的,他眉目深邃而沉稳,淡声道,
“跟我走。”
仅仅两日功夫,陆栩生带着人占据了附近五个山头,矿工伴随一些愿意反抗的百姓,发展到三千人。
大家熙熙攘攘聚在一起,人数一多难免出乱子,怎么办?
带兵可是陆栩生的强项,他身边带了五十名白银山的战士来,并程明昱十三暗卫,每五十人分成一个卫队,由过去白银山的将士带领,如此一乱糟糟的矿工队伍立即变得井然有序来。
“接下来咱们往哪走?”
矿工中几个有资历的头儿,纷纷凑到陆栩生跟前询问。
此时天色刚亮,连着下了两日大雨,地面泥泞不堪,且随时有滑坡的危险,晨曦微微在暗蓝的天色里探出个头,天放晴了。
陆栩生蹲在最东面的山头,目光放向前方。
江南地貌十分复杂,丘陵遍地,山脉纵横,河流密布,这一带百姓就依着河流杂居,陆栩生的脚下,就是一处县城,县城并不大,处在两条河流的交界处,远远望着屋舍连绵,人烟阜盛,该住了不少人口。
东面几个山头均被他拿下,县城背靠的几个山头还在对方手中,雨一停,想必那些豪族的侍卫并官兵就要来了。
“得赶在他们上山前,拿下县衙!”
那几个矿工大吃一惊,“兄弟,你跟朝廷对着干?”
陆栩生幽幽瞥过去,“你确定这里的县太爷听朝廷的话?”
矿工顿时不吱声了,朝廷明令不许私自开矿,而这江南广袤的丘陵地带里不知藏了多少私矿,这里的县太爷很明显早已被豪族给收买,收买不了的要不寻个由头发去别处,要么被杀,为什么朝廷要清丈田地,实则是跟豪族夺权,在这江南,这遍地的豪族握着人口田地矿业渔业航运盐业等等,朝廷要收多少赋税,全靠他们愿意舍出来多少。
跟他们谈条件?用利益博弈?
不成。这是他们惯会用的手段,他们仗着朝廷依托江南赋税不敢大动干戈,便逼着朝廷跟他们妥协。
他陆栩生非不信这个邪。
他这辈子从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江南豪族想拿捏他,门都没有。
而现在,轮到这些豪族跟着他走。
主意已定,陆栩生打了个几个手势。
“三队占据西左山头制高点,五队占据西右山头制高点,其余人中路进发,随我进城,六队为预备队断后!”
那些白银山
的战士与他出生入死,对他的信仰已嵌在骨子里,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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