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虽然艾西礼不再做梦,但他和夏德里安之间的训练持续了一整个学年。
“你的柔韧性还是不够。”夏德里安从艾西礼手中接过雪茄,评价道:“腰部和腿部的配合——见过城堡剧院的那些芭蕾首席吗?如果你能达到她们二分之一的柔韧度,刚刚那一击你完全能躲过去。”
“芭蕾首席的专业度非常人可比。”艾西礼道,“我接受训练,并不是为了上台跳舞。”
“战场或许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残忍也最精彩的舞台。”夏德里安把播放结束的唱片取下来,又换上新的一张,“想在这个舞台上完美谢幕,要么胜利要么死亡,你想怎么选?”
艾西礼将雪松木片放回口袋,微微后退两步,顿首,“帝国只允许胜利。”
夏德里安露出满意的神色,“说得好。”
此时是周一上午九点,艾西礼在帝国大学的第二个学期,这一年的神圣方位日尚未到来,皇后玫瑰正逐渐盛开。芭蕾教室中回荡着《女武神》的旋律,夏德里安脱下外套,将衬衫袖子挽到臂肘,他叼着雪茄,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艾西礼,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笑容如歌剧一般耀目。
他上前一步,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艾西礼猛地后撤,如今他多少掌握了夏德里安的攻击方式,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照旧被揍得鼻青脸肿——经过一年的训练,艾西礼可以做出一个公正的判断,夏德里安的身手在全帝国大概都算得上最优。艾西礼见过不少上将身边的优秀下属,其中不乏精于格斗的天才,有的还是他幼年时的老师,正因此艾西礼从士官学校毕业时体术甚至能超过一些教官,但他从未见过像夏德里安这样的人。
正如武神发起冲锋,黄昏燃烧如火,雷鸣中带有暴君般的辉煌。
比如现在,艾西礼旋身避开夏德里安的一道肘击,而后再次后撤,他退得幅度很大,几乎是远远跃开,超出了常人攻击范围的一半有余,这种后退在格斗课上未免险得过于谨慎,甚至有些耻辱,但对于夏德里安这样的对手完全情有可原——艾西礼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退得不够远,直接被对方的正踢腿踹到了教室对面的镜子上。
夏德里安完全有立场挑剔艾西礼的柔韧性,因为他自己几乎就是最完美的舞者,即使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也不妨碍他踢腿过腰,而后仍有余劲,他足尖一旋,像芭蕾中的挥鞭转那样侧过身,利用小腿的力量再次踹了过去。
艾西礼抬手格挡,用目测距离来看他判断自己躲不过这一击,但至少能护住致命部位。夏德里安下手的分寸仅限于不把学生打死,好几次他被揍到昏迷后醒来都是在医务室,纳尔齐斯几乎成了他们训练中的第三方,三天两头就要给他治伤换药。
“您完全可以行使学生权利举报弗朗西斯科。”纳尔齐斯不止一次这样建议艾西礼,“帝大不是军事学院,这种程度的训练即使在军校也算得上滥用暴力了。”
艾西礼的做法是将所有的止疼药全部冲进下水道。
芭蕾教室中发出一阵巨响,艾西礼砰地撞在镜子上。
“我十一点在军部有会。”夏德里安抽了一口雪茄,转身拎起外套,“今天就到这里。”
艾西礼爬起来,发出一阵咳嗽,“您慢走。”
“对了。”夏德里安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似的道:“新圣堂的玫瑰厅修葺好了。”
艾西礼一怔,“是吗。”
“我记得你会拉大提琴吧?”夏德里安踹开门,漫不经心地讲:“那边的天顶回响很好。”
艾西礼许久没有来过新圣堂。
他曾经有过在祈祷室练琴的习惯,后来学业渐重,又要在夏德里安的训练之间做平衡,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待在芭蕾教室,即使夏德里安不去,他也会独自练习,闲暇时甚至会自己添置一些唱片带过去听。有一次他还碰到了前来打扫的管理员,虽然十楼的教室已被闲置,对方依然带了一大盒松香打磨地板,这是芭蕾舞者的习惯,跳舞前会在鞋底涂抹松香粉,防止在地板上滑倒。
他开始逐渐理解夏德里安身上那种混沌的香气来自何处,像解析一道分子式——除了玫瑰雪茄、火药和血的味道,如今还多了松香。
新圣堂换了新的神职人员,对方不认得他,艾西礼拿出学生证,说明来意,那人恍然点头,“艾西礼先生,我听之前的神甫提过您。”
“玫瑰厅刚刚整修完毕,目前暂时还不对外开放。”对方带着他穿过走廊,推开大门,“如果是您的话,我可以每天傍晚为您预留一个小时的使用时间。”
艾西礼将琴盒放在房间正中,“多谢。”
新修葺的玫瑰厅没有再使用昂贵的玻璃花窗,但保留了巴洛克式穹顶,流动的大涡卷簇拥着繁复的山花,正中天井上悬吊着一枚金色太阳。艾西礼调整座椅,摆正防滑垫,然后保持着将琴弓贴在弦上的姿势,仰头看了天井片刻。
错觉中,仿佛有玫瑰纷纷而落。
他闭上眼,开始运弓。
艾西礼练习的曲目正是夏德里安在芭蕾教室播放的《女武神》,这部歌剧出自神圣帝国著名作曲大师之手,一经上演便迅速风靡开来。剧中讲述了战神帕拉斯与美神阿佛罗的一场赌局,她们为了黄金打赌,随着两人的赌局不断扩张,最终变成一场卷入所有人类城邦的大战。诸神为了终止混沌,命令战神与美神必须在黄昏之前决斗,胜者最终将拥有黄金。然而决斗的结局是美神与战神一同跌落山巅,雷霆将她们劈碎,又和融化的黄金混为一体,最终火焰深处焕发出新的神祇——诸神齐声歌唱,赞颂女武神的诞生。
谁将掌管所有王国的边境?
在那美与死的尽头,恺撒亦不能发起战争,
唯有女武神的光辉,
君临永恒。
旋律即将迎来高潮之时,新来的神职人员突然走进来,开口打断演奏:“艾西礼先生。”
艾西礼睁开眼。
“很抱歉。”神职人员彬彬有礼道,“《女武神》在新谕信仰中属于争议范畴,新圣堂作为新谕信仰的祈福地,这样的曲目是不被允许演奏的。”
艾西礼回过神,立刻放下琴弓,起身道:“是我冒昧。”
神职人员微微欠身,“感谢您的理解。”
并非神职人员小题大做,对方的话语意味着如今的神圣帝国、乃至整个西大陆的政教核心——神谕信仰。
西大陆由五个国家组成:神圣帝国、查理曼帝国、白金汉国、莱赫王国和叶尼涅帝国。其中叶尼涅帝国疆土最为广袤,横跨东西大陆,也是政教体系的例外,在整个西大陆,叶尼涅是唯一崇尚无神主义的国家。
除此之外,其余四国都有着源远流长的神谕信仰,在更古老的君主时代,君权神授是帝王统治的前提,而在帝制消解的如今,神谕信仰在各国依然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在西大陆最南端有一处小岛,名为亚历山大城,这是一座独立于所有帝国之外的圣城,由有着千年历史的圣廷统治,每个信徒在一生中必然会前往圣城朝拜,亚历山大城中没有国籍之分,只有信仰的统一。
在十七年前的大战过后,亚历山大城依旧是维系各国关系的平衡点,每年圣城都会定期召开外交会议,遍布各国的圣堂也有着外交豁免权。之前夏德里安在玫瑰厅杀人,事后消失许久,艾西礼猜测他可能是去处理繁琐的外交流程了,考虑到新圣堂在帝国拥有的特殊权限,后续必然很麻烦。
而艾西礼演奏的《女武神》则来自神圣帝国本土的神话传说,一种比神谕信仰更古老的存在,它发源于帝王诞生、圣廷成立的数千年之前,由西大陆上最早的先民所传唱的歌谣。
这种神话传说没有神谱、典籍和正史记载,只散见于童话和古歌之中,自十七年前神圣帝国提倡艺术复兴开始,许多艺术家将这些零落的片段重新整合,再度搬上剧幕。
这种剧目和正统神谕信仰最大的冲突在于,神谕信仰是一神主义,信仰体系中只有唯一的至高神,除此之外还有圣母、神使等存在,但神处于独一无二的绝对地位,忠诚的信徒必将被神拯救。
而《女武神》中存在着众多神祇,祂们嫉妒、贪婪且易怒,几乎有着和普通人类无异的七情六欲,但又超凡脱俗,人类是无法被这样的神拯救的,神不垂恤人,但人也可以欺骗、利用乃至篡夺神的权柄,人可以向神发出挑战。
由于神圣帝国对艺术秉持的开放风气,这种剧目被大多数国民所接受,但宽容仅限于舞台之上。艾西礼在玫瑰厅演奏《女武神》实在是巨大的冒犯。他将大提琴收回琴盒,觉得今天最好还是到此为止。
回去的路上艾西礼路过萨赫咖啡馆,建筑外撑起遮阳蓬,摆放着许多散座,此时已坐满了人。时间已是傍晚,大部分桌子上都摆着炸牛排和苹果炖锅,这是慕德兰的特色菜,艾西礼不怎么在这个时间到咖啡馆,但此时他在街边驻足片刻,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提着纸袋从精品店中走出的侍者、手上拿着一大摞剧院指南的旅行团、还有许多支着画架的帝大学生……远东饭店中传来出酥皮点心的香味,红酒在橱柜中熠熠生辉,堆满了提筐的橙子多得几乎要溢出来,加了奶油和威士忌的咖啡冒出热气,慕德兰饮用咖啡的时髦方式有许多种,但是在这样的傍晚,连夕阳都是玫瑰色,自发聚集的学生乐团在街角演奏圆舞曲,在这样的傍晚,老顾客们往往会选择一杯加了威士忌的咖啡,顶部还要打一泵奶油。
艾西礼看着侍者从咖啡馆内走出,将一盏银盘放在客人面前,揭开盖子,里面是一道海产什烩,由鲷鱼和青口贝炖煮而成,还要加上西红柿、茴香和藏红花。这不是经典特色菜,却是萨赫主厨最擅长的一道作品,它甚至不在菜单上,会点它的无疑是精通慕德兰美食的本地人。
接着他将视线,目光一顿。
点餐的人居然是夏德里安。
艾西礼背着琴盒走过去,“老师。”
夏德里安抬了抬手,算作招呼,艾西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座,他晚上吃得很少,更不曾在咖啡馆用宵夜或者打发时间,周围的座位早已满客,许多人在吸烟、享用葡萄酒以及大声交谈。艾西礼并未觉得不适,只是有些不习惯,他更适应早上七点的萨赫咖啡馆,窗边的座位、晨钟声还有排版精良的早报,一切井然有序,而非此时无数盏苹果炖锅和炸牛排混在一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咖啡,有的加了肉桂粉和巧克力,有的加了甜炼乳,还有的肯定兑了伏特加,他闻到了直冲头顶的烈酒气味。
接着他又看到夏德里安的餐桌,彻底移不开视线——有一瞬间艾西礼开始怀疑夏德里安是不是把菜单上所有的东西都点了一遍,碗碟摞得山高,汁水丰厚的派、红酒炖牛肉、整筐的黑麦面包以及乳酪拼盘,还有一大盘盛在碎冰里的牡蛎。
艾西礼看到夏德里安只花了一分钟不到就把刚刚端上来的海产什烩吃得精光,用面包抹盘子,随即侍者就把空出来的碗碟收下去,又端上一盘搭配了甜芥末的白香肠。
夏德里安吃完香肠,从桌子底下捞出一瓶白葡萄酒,咬开瓶塞灌了一大口,这才看向艾西礼:“站着干什么?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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