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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玉满堂陆家巷,众说纷纭少年郎(上)

小说:

秋归风烟录

作者:

胡不思归

分类:

古典言情

南宋宝佑四年,烟柳弄晴,琼花盛开,正是扬州三月天。

在城东南处,有一深宅大院曰“陆园”,纵横六条街巷。扬州人常叹其庄严气派,却不知高墙之内秀若天成,堪比艮岳。既有楼台林壑,又有湖池荡漾,水畔以湖石假山作四季景,廊外以松竹桂柳衬九州花。

日映之时,春风卷来一个骇人的消息,搅乱了城中的安宁。

“听说了吗?陆园那个小少爷,投海啦!”

陆园大门紧闭,听不到里面一丝声响。园内炊烟照常升起,却始终不见有下人进出。

这可馋坏了市井闲民们,不出多时,风言风语就传遍了扬州城。

曾几何时,这大门前达官显贵的车马络绎不绝,而现下,却接连不断地涌现着市井“过路人”。

“真的假的?就是吏部尚书陆仲玉的独子?唉,陆尚书刚被革职查办,怎料儿子又出事了!”

“那小少爷可是灭金名将孟珙的外孙,叫什么来着……”

“那是我在观琼书院的同窗,叫陆秋帆,表字仕渊。”

一好事书生凑上前来,“三年前,他被临安国子监除名,这才来了扬州。据说尚书公派人带他跑遍了各大书院,结果这家伙一个都不肯去,还折了豫章书院提举官的朱笔!”

“你这么说我就有印象了。他刚来扬州时,我还去过他的冠礼!其间,这陆公子取了醮酒一饮而尽,摔碎酒盏还不忘赞一句‘好酒’……朱子冠礼冗长乏味是不错,但给他加冠的,可是两淮镇守李庭芝!”

“这纨绔平日胡闹归胡闹,但不至于投海啊!应当另有隐情吧……”

“不一定!”那书生接道,“你们有所不知,他身边有个伴读名叫陆君实,曾是镇江府赫赫有名的神童,也是他远房亲戚。虽然岁数比他小,但论辈分,陆仕渊还得叫他一声‘堂叔’呐!前不久秋试张榜,这二人双双中举,可榜首解元却是他那伴读!堂堂少爷被伴读煞了风头,多没面子?换做是我,也恨不得投海自尽!”

“可即便真想不开,绑块石头去东关渡口跳运河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明州港,租艘商船去跳海?”

书生哑口无言,仔细一想,此事确实有蹊跷。

门口人群愈发拥挤,众说纷纭之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退避三分,既无人高声喧哗,更无人上门打探。

此时,陆家巷尽头走来两个人。一位高鼻深目,头缠白帛,牵着只骆驼,似是西域行商,另一位是个背负七尺斩|马刀的疤面侠客。

行至陆园牌匾下,前者单手置于胸前深鞠一躬,在门口放了束鲜花后低诵起经文。后者则近前几步,取出一坛烈酒猛灌几口,将余酒尽数倾洒于石阶前,默不作声地离去。

没过多久,又来了十几位风尘仆仆的全真道士。

为首者三人点起一盏爝光,置于墙外。爝光亦是灯烛,其火光虽小,然其功无穷。

道士们齐齐行礼,默念心咒,双手托莲花诀祝祷幽魂升天。一炷香后,他们在静默中调头归返。

短短一个下午,陆园门前又来了几波吊唁者。

先是扬州城顶尖的铁匠们,再是金盆洗手的“两河盗圣”及其弟子,甚至还有戏班子和高丽人,最后连官府在案的“海沙帮”都来了。

这伙亡命之徒在陆家巷一字排开后,几十个人“嗵”地一声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若不是个个都披麻戴孝,否则旁人会以为这陆园有人造反称帝了!

这番景象,着实让好事者们摸不着头脑。

众所周知,陆氏于宣和年间成立沧望堂,从事运河生意、管调漕工。建炎年间高宗南渡,行至扬州时,陆氏先祖携千名漕工抵抗金军,因护驾有功,被赏了章服玉带,一跃成为扬州名门望族。

现如今,这陆家人除了掌柜纲首,便是庙堂官吏,怎地前来吊唁的全是些江湖人士?

远处日暮霞浓,头顶夜色已至。围观者们逐渐散去,陆家巷再度陷入清寂。

就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月白色的倩影掠入墙头。

女子鹤骨松姿,轻如燕鸥,着瓦不响,落地无声。罗衣帽纱在夜空中曼舞,似深海石镜,仙灵中透着几分鬼魅。

几个飞身后,她落至后院一间堂屋顶上。此番潜入,她既没打听虚实,亦未觊觎钱财,只是静静地坐在屋脊上,俯瞰着陆园星罗棋布的屋舍。

这堂屋位于一座小山坡上。两侧杏花开得正盛,一条石径蜿蜒而下通向主道,道旁立着石鳌驮碑,上书“杏苑及第”。

良久,一位步履匆匆的襕衫书生走上山坡,还未踏入堂屋,便听有人在唤他:“君实。”

书生正是扬州解元陆君实,亦是旁人口中煞了少爷风头的伴读。

他抬头一望,见是那女子,赶忙寻了架梯子搭在屋后,颤颤巍巍地爬上屋顶。

君实文质彬彬,气韵出尘,并没有才子那番俊采飞扬的神姿。他凤目低垂,道了句:“燕娘,好久不见。”

这语气带着些许责备,二人坐在屋脊上缄默许久,君实终于再度开口。

“仕渊真的……投海了?”

燕娘望着夜空中那灿灿星河,喃喃道:“月落参横,无远弗届,天总是会亮的,我也总会找到他。不管是在异国番邦,还是在冰冷海底,哪怕五年、十年……”

比起回应对方,她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至少在君实听来,投海一事是毫无悬念了。

“所以,他究竟为何投海?”君实追问道。

“为了船上那数十条人命,又或许是为了这个家族、为了他父亲。”

面对陆园数不尽的灯火,燕娘指了指自己脚下,“一年前,他在这屋顶上升起一只纸鸢,我应承诺前来赴约。他带我俯瞰陆园,说这大部分屋檐下都住着人,有的他敬之爱之,有的他都叫不上名来,但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家人。家人对他有多大的宠爱,便有多大的期望——”

“燕娘,”君实打断了她,“不必多说,我其实能猜到。”

他长叹一口气,转而面对女子,“他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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