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江愿再次陷入梦境。
她站在一座灰蒙蒙的花园里,眼前是无数分岔的小径,织罗密布的门立于其间。她回头张望,仿佛无数的自己,亦在同一时刻、不同的季节里,从各自的门后缓缓回望。
推开一扇门走进去,梦中的主角已经在那里等待她。和之前的梦不同,她没有立马面对那具从高楼坠下,被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她梦到十二岁那年的往事。
记忆一帧一帧掠过眼前,画面隔着厚重的毛玻璃,许多细节看不真切,似乎存着微妙的偏差,却又仿佛如出一辙。
彼时,绑架她的少年就坐在不远处,靠着集装箱的铁皮墙壁。他十六岁,左眼缠着一圈整洁的绷带,露出的那只鸢色眼睛,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珠。他看着她哭,眼神里没有安抚,也没有不耐烦,只带着一种纯粹又冷淡的困惑。
“真奇怪,”他开口,声音平淡,“人类恐惧死亡,所以绑架以生命为要挟,才得以成立。可死亡明明是解脱,为什么你们会害怕?用一件毫无威胁的事物来勒索,这件事本身就毫无逻辑可言。”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观察一只构造精密的昆虫标本。
他住在港口废弃的集装箱里,喝着从水管里接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水,吃着最简单的饭团,有时候是一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方便面饼。他把这些东西分给她,她起初哭着不吃,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她饿得受不了,自己抓起来狼吞虎咽。
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总带着硝烟和血腥气息,也总是被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里。但他做事慢条斯理,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催促他。他会花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河水流动,坐在集装箱门口,和成群路过的鸽子说话,和垃圾桶对视,观察着码头工人们为了生计而爆发的激烈争吵,下一秒又和解拥抱。
在无数个被黑暗和孤寂包围的漫长夜晚,少年睡不着觉。他会靠在一堆书页卷边的旧书上,用他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冷悦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为她读书,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
他读的书又杂又多,从加缪到康德,从诗歌到哲学,他反复念诵艰涩难懂的《尤利西斯》,或讲述一个偷走他人时间的钟表匠的故事。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声音本身,奇异地抚平了她的恐惧。
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个绑架犯,真的很好看。当清冷的月光从集装箱顶的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柔软的褐色发梢和苍白的侧脸上时,江愿会暂时忘记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不识时务的天真,“是受伤了吗?”
少年捻动书角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只鸢色的眼睛终于将焦点凝聚在她身上,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这个狭小空间里还有另一个活物的存在。他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可笑至极。许久,他伸出没拿书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眼上的绷带,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自嘲微笑。
“不,”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因为能看见的东西,实在太无趣了。所以,就关掉一只。”
渐渐地,十二岁的江愿开始从这场原本该令人惊恐的绑架中,琢磨出一些奇异的乐趣。
她发现,这个绑匪对有机生命体表现出近乎病态的兴趣。他会静静地观察她吃饭、睡觉、哭泣,甚至连她在发呆时眼珠转动的角度也看得入神,像是只对“活着”这件事本身感兴趣。但相对地,他对物质世界的一切却毫无在意,诸如打翻水杯、拨乱时钟、撕碎钞票,他从不干涉,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于是,她停止了哭泣,开始悄悄试探对方的底线。她把自己在家不敢做、不能做、做了会被责备的叛逆,一件件搬到了这里来完成。
“我要化妆,要一只最贵的口红,要带着金粉的红宝石色。”
“女孩子怎么能没有珠宝呢?我要珍珠项链。”
“我要出去玩,我要自由!”
他被她日夜纠缠得没办法,疏离淡漠的眼睛,偶尔也会流露出近似烦恼的情绪。
于是,他真的带她出去了。他们去了烟雾缭绕的小钢珠店,去了灯红酒绿的游戏厅,甚至去了成人们一掷千金的地下赌场。他有着恐怖的计算能力和洞察力,总能轻而易举地赢回大堆大堆的钢珠、游戏币和筹码。
然后,在江愿兴奋的目光中,他会把那些代表着金钱的东西,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或者撒进横滨港冰冷黝黑的海水里。
“你看,”他对她说,“这些东西毫无价值。”
他真的给她买了最贵的口红。一个满脸精明的意大利走私犯,在黑市的猪肉铺旁向他推销一只天价的唇脂。到这位走私犯口中,这支过期七十年的二手口脂,磨碎了三颗安达卢西亚红宝石,还揉进了上世纪末宣告灭绝的、最后一株金绯兰的花蕊。从热那亚到马赛,从马赛到横滨港,它的身价足以买下租界里一整栋小洋楼。
他也真的给了她珠宝。他掌管着黑手党最隐秘的一条走私线,专做不可追溯的奢侈品,从战乱国的宫殿到沉船打捞的海底货柜,什么来路不明的珍宝都会在他手中流转。他随手挑出一条古董珍珠项链,正中那一颗比拇指还大,曾在凡尔赛的宫廷中点缀过玛丽亚皇后的颈项。
“我要戴耳环,闪闪发亮的那种。”
十二岁的少女站在灰蒙蒙的镜子前,欣赏着嘴唇上一抹干裂起皮的玫瑰色,尝尽甜头,便愈发把他当许愿神灯反复摇晃。
他的眼珠慢悠悠地转过来,叹了口气。
他带她拐进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找了一个叼着烟的瘸腿男人。那人随手掏出一枚生锈的细钉,狠狠扎穿了她的耳垂。
那原本是用来固定冷冻带鱼的。
灾难就此降临。
她趴在砧板上疼得呜呜直哭。猩红的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糊住了她的耳膜。世界顷刻间陷入黯哑,只剩下心跳在耳骨里轰鸣如鼓。她娇贵的身体从未接触过如此粗陋卑贱的事物。无论是那根廉价的金属,还是那条泡了福尔马林的冻带鱼,她都严重过敏。
当晚,她便发起高烧。耳垂红肿溃烂,脓水渗出。灼热与寒意交替,她在剧烈的痛苦中颤抖,仿佛整个人被投入一锅沸腾的糖浆里。
梦境在这里变得粘稠而氤氲,她隔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到少年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出现嫉妒又惋惜的情绪。他用冰冷的河水给她降温,又从随身携带的银色药盒里,捻出一颗白色的药片,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嘴,强硬地喂她吃了下去。
那是降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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