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生被小曜的话给说痛了,脖子像卡了壳的发条,扭到另一边的时候都快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摩擦的响声了。
他一只手虚虚搭在茶桌边缘,手指痉挛似的无意识颤动着,嘴巴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好啊——好,你说得都对,姥爷确实没本事。”
如果有本事的话,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妻离子散的田地。
前几天唐娟来找他要一笔钱,说儿子娶媳妇要给彩礼,这钱他当爹的是不是也得出,要完钱以后还多留了一会儿,向孙福生大吐苦水,说早知养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要花这么多钱,当初干嘛非得生个老二,把果果好好养大不知道要多轻松,说她嫂嫂的女儿现在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多么多么体面,挣了多少多少钱,后来又嫁给了个多好多好的男人,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唐娟拿纸巾揩脸:“要我说,女娃子念了书有文化还是吃香,唉,要是果果——”
“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果果的事!”孙福生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当初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他指着唐娟破口大骂,唐娟委屈得不行,泼辣性子又上来了:“我当时哪里知道她是带果果去做那种生意的!我不就是想了个招儿给家里多挣点钱吗……不然我们儿子——”
“天天就知道儿子儿子,儿子成器了吗?现在除了抽烟打牌还会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急匆匆结婚?不就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才慌里慌张来求你吗?”
“好啊你现在怪我重男轻女是吧,儿子是我要生的吗?”唐娟简直想尖叫起来,“是你!是你爹妈!我爹妈!院子里那么多婆子婶子,男的女的,他们指着我生儿子!我要是再给你添个女娃,他们都要怪我的肚子,不知道有多少臭口水要吐在我身上……我就不害怕吗?”
“……现在新时代了,号召妇女解放了,我们这种没读书的就要被扣一个封建糟粕的名头,就还是要被千人指万人嫌了是吧,我、我……”说着说着她就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声跟秋天下的小雨似的,一道连着一道,止也止不住。
孙福生的脑袋痛得他想一头撞死,只得塌坐在木头凳子上,哆嗦着手指掐太阳穴。
唐娟大闹了一场,带走了孙福生存下的所有钱,他一边扶着门框一边看外头垂垂老矣的树,门口那盆铃兰花还是果果小时候种的,开过好几个轮回了,现在却蔫巴了。
晚上小曜又不乐意地扔筷子,不愿意吃饭,要往稀饭里蘸糖,孙福生佝着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拿糖罐子,发现已经空掉了。
这才月中,离下个月发退休金还得十多天,孙福生却就剩下口袋里一点儿零钱,连给孙子买砂糖都要斟酌再三了。
早些年都盼着生儿子,觉得能干事,能挣钱,到现在却又挨个排队地后悔起来,觉得要是把养儿子的钱给果果,不知道现在要轻松多少倍。
事已至此,把所有人都害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孙福生回头看着耍脾气的孙子,觉得他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哪哪儿都像果果,于是对着柜子揩揩眼泪,哄着孩子,说姥爷现在出去买糖,小曜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小曜在院子里折纸飞机,他觉得像果果;小曜坐在门口撑着脸盯着别人吃泡泡糖,他觉得像果果;后来小曜在邻居王婶的窗户下面发现一个空的泡泡水罐子,孙福生把那塑料瓶子捧在手里,脸突然就变得皱巴巴的了,像刚拧干的衣服一样皱成一团。
小曜从没见过这个坏姥爷哭得这么惨,虽然一脸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拍拍老人的背,把孙福生当小孩一样哄。
晚上睡觉的时候,孙福生捏着他的小手,突然问他:“要是有一天姥爷生病了,你就乖乖跟妈妈走,好不?”
小曜困死了,睡得四仰八叉,动了一下手指头,懵懵的:“……生什么病?会死的病吗?”
“姥爷坏,姥爷不对,做了太多亏欠别人的事了,所以菩萨说我要大病一场,要惩罚我。”
“哪有什么菩萨,姥爷你是做梦了吧?”小曜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巴,咕咕哝哝的,“我不能跟妈妈走,妈妈太累了,我得赖着姥爷,给妈妈报仇。”
孙福生摸摸他的头,“姥爷病死了,不就给妈妈报仇了吗?”
小曜往他怀里钻,热腾腾的脑袋抵着他肩膀,说你别病死,明天还要姥爷送我去幼儿园。
“那要是姥爷生病了,你会留下来照顾姥爷吗?”
“我……”小曜沉默了很久,最后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好吧。”
孙福生抱抱他,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是上周查出来的,孙福生从医院领完检查报告,听完医生给的建议以后,在长凳子上坐了很久,喃喃自语,说怪不得前阵子头痛欲裂。
陈淮跟秦瑶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的大拇指搭在一起,陈淮张嘴哈了一口气。
秦瑶问他:“他住你楼上的时候,你知道他得病的事吗?”
“知道。”陈淮说,“孙老头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过他,跟他说我打算明天就离开,在我走之前把那一千块钱留给他,他不要,所以我才放在那花盆底下的。”
虽然那时候孙福生因为老年痴呆,不好说听懂了陈淮说的几句话,但是会执拗地拽着他的手,说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大好时光,怎么就那么想死。
陈淮说,活不下去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但让人活下去的原因却只有一种,叫“爱与被爱”,失去这一点以后,就没有路可以选了。
孙福生当时神经质地重复着他的话,还认同起来:“没有爱的人,也没有人爱,确实很苦啊……确实很苦啊。”
而时至今日,陈淮坐在孙福生对面的长凳上,看着他呆呆地捏着那几页纸,心想,孙老头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情况。
妻子,儿子,女儿,甚至孙子。
有谁爱孙福生。
起了这个名字,也没享到福,倒是被吃空得连渣都不剩,病成这样,却也没钱治病了。
除了那天晚上跟孙子说了几句,孙福生后来再也没提过,只坐在凳子上,捉起家里的座机给果果打了电话,说她什么时候能把小曜接走,说小曜不喜欢他,在他这里待不下去。
这话叫小曜听着了,他很生气,爬上孙福生的腿要挂他的电话,孙福生叫他别捣乱,小曜大喊:“姥爷撒谎姥爷撒谎!姥爷不守信用!”
“我怎么撒谎了?”
“我没有说待不下去,为什么要把我送回妈妈家?你说你要是得病了就留我下来照顾你的,姥爷大骗子!”
这话被果果听去,她问孙福生是不是真生病了,孙福生知道瞒不住的,只得先挂了电话,说晚上等小曜睡了再打给她。
果果说她要跟国平结婚了,到时候拿一笔钱给他,先去治疗,孙福生拒绝了,但果果很坚持,他又怯怯地问:“那个……国立,他能行吗?”
果果沉默很久,声音哑下去:“他是小曜的爸爸,而且,爸,我这样的人……没得挑了,我也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我想有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
她口中的“日子”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子?
值得盼望吗?孙福生不知道。
他哀叹,说要是果果不生孩子,一个人过不行吗?
“别说这种话。”果果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小曜很好,生下他,我很感激。”
孙福生说:“生下你,我也很感激。”
果果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小曜最后还是要跟着果果回去,孙福生已经没有余力再照顾这么小的孩子了,被果果带走的时候他又开始闹,依旧喊着那句“我讨厌姥爷我讨厌姥爷”,然后哭哭啼啼地被牵上车。
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出现矛盾心里,一边说讨厌,一边还哭哭啼啼的不愿意离开。
孙福生心里大概也是难受的,果果还是给了他一笔钱,说她知道孙福生的钱都让唐娟拿走了,她给他约了医院的手术,按照医生推荐的,还是去做保守治疗。
那个治疗孙福生没有做完,每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每次呼吸都在烧钱,他待了一个月就出院了,说自己在家也能保守治疗,左右跟待在医院里没区别,医生只能宽慰他,说保持心情良好,说不定还能活个十来年。
这下,真是所有人都走光了。
孙福生这一生里,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谁也没留下,最后临了了,只剩他孤寡一个,顶着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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