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尔佳府邸。
面对忽然登门而来的纳兰容若,朴尔普差点叫出了“贤婿”二字。
“纳兰公子,今天你怎么有空来我这?”
“我来找云辞格格,问她要一样东西。”
“莫不是你俩之间的定情信物?”
“朴尔普大人不要误会,是别的东西,只有云辞格格才有。”
朴尔普对管家催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云辞出来见纳兰公子!”
管家看着朴尔普那副自己“见女婿”、女儿“见夫君”似的的样子,挠了挠头,才听命照办。
看到云辞,容若就想起了她那句听着冷淡、但是魄力十足的话:“嫁谁也不嫁纳兰公子。”
他不禁对她温雅一笑,真是个很有性格的八旗格格呀!
云辞不知道今天吹了什么风,把明珠大人家的珠玉吹来了,只好对纳兰公子见了礼,然后问他:“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借一步说话。”
“好好好。”朴尔普马上替女儿答应了下来,“你俩留下,阿玛回避。”
他一挥手,厅内的佣人们就一并退了下去。
“云辞格格你学贯中西,是大清难得的奇女子。容若想向你借一个西洋放大镜,不知是否可以如愿?”
“名画的细节,公子你不用放大镜也能参透;天上的繁星,并非放大镜可观。请问公子你拿放大镜来做什么?”
容若巧道:“嚼蕊牵肠,人之常情;蜜出花中,难解其味。想从格格手中借一镜,来看看在细微之处——冬花何以胜过春花。”
云辞听出了弦外之音,“纳兰公子雅兴,我若不成人之美,岂非是让你扫兴?你稍作等待,我回房去拿。”
云辞取了放大镜回来,将容若想要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冬未过,冬花芳华未消,还请公子且看且珍惜,莫要错过细枝末节,让花早凋。云辞,盼着公子顺心如愿,要做之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多谢。容若自当不让自己‘玉碎兰销’于养心殿。”
容若从袖中拿出一张笺纸,云辞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高楼月如雪,月明翡翠钿。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
【注1】
“公子连用四个‘月’来也夜景,实际上是要以反语来向云辞询问:‘养心殿的日照规律是什么样的?’对吗?”
“正是如此。”
“我的确是师从南怀仁,懂得观天象和测日晷。若是能够救公子一命,我愿意倾力相助。”
“那容若就请云辞格格不吝赐教——”
*
养心殿内。
顾问行给皇帝递上了一幅画。
“万岁爷,这是禹画师给您画的《明月疏星图》。”
“朕是红日,冉冉升起的红日!”
“恕奴才多说一句,这是禹画师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之后画的。”
“禹之鼎痴狂笔墨,日夜颠倒、白日做梦了是吧?”
“禹画师最近沉迷于星象之学,将沈括的《梦溪笔谈》和汤若望、南怀仁两位大人的洋书译本都翻了个遍。”
“不提他了,让朕静一静。”
说罢,少年天子就把顾总管遣了出去。
玄烨想起来之前纳兰容若来找自己的事。
那一天,纳兰匆匆而来,一身风雪,削骨寒冷而不提,侵肌深痛而不说。
他入殿后,连君臣之礼都没行,就径直到了自己身边,对自己道:“启禀皇上,臣有要紧的事情要说,请屏退旁人。”
自己只感觉纳兰浑身冷的跟一块在雪中冰过的玉似的,寒气逼人,就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花缎貂皮袍子给他披了上去。
养心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和多添了的火盆。
玄烨再次确认:“你是说索额图想置你于死地,欲在这里放火或是埋药引炸,连朕的性命都不管不顾?”
“臣是这个意思。”容若话锋一转,“但是已经为皇上想过对策了。”
玄烨把那张无疑是索额图的笔迹的字条紧拽在手里,双颊因为无声的震怒地颤动。
“臣给皇上建议:在早朝之日,刻意传呼臣上朝,让臣为皇上的‘复翰林院’之举献策。此后,臣有办法让养心殿发生火事,并且把矛头对准索额图。”
“你叫谁给养心殿放火?”玄烨惊问,“万一朕那些不该烧的东西,都被大火烧了呢?”
“那就请皇帝提前把‘不该烧的东西’列写出来,臣会一一对照取出,不做疏漏。臣并非是想让养心殿起人为之火,而是想制造一场天火。制造一场名义为:索额图命人所放的、害君害臣的纵火之案。使得你我君臣反败为胜。”
“天火?”玄烨疑惑,“你怎么就知道老天爷肯帮你?”
“云辞格格帮臣问过天了,早朝之日,日出之后,此事能成。”
“既然你对官氏这么感兴趣,朕事后就去叫皇阿奶把她指给你。”
“皇上不要本末倒置,又拿臣的婚配之事来说笑。”
“好,不说就不说。”
回到当下,玄烨从桌案的抽屉中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光亮初一看。
瞬间而来的反射光,刺激地他眼睛一眨,但是君威丝毫不减。
*
朝堂之上,鳌拜居前,众臣居后,明珠与索额图分站左右两侧。
忽然传来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众臣子就一起跪地,对登銮而上、步入宝座的康熙皇帝行跪拜之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气度恢宏地一抬手:“众臣平身。”
“谢皇上。”
众臣子依照礼数应完,像往常一样——
等着皇上与辅政大臣鳌拜之间的反调、候着明珠与索额图之间的互对、瞧着新一轮的天子新见和八旗亲贵旧见之间的波澜……没准在半途之中,还能把孝庄太后给惹来,好平衡宝座之上和宝座之下的君臣利益关系。
唯独今天不一样。
玄烨对着銮下众臣道:“朕说过要改制就是要改制,只跟你等说如何改,而不是听了你等的意见后,才来决定改或者是不改。”
鳌拜当众冷哼了一声,他身后的依附者们,亦是相似的神色和态度。
玄烨拿出魄力道:“朕近日收到了极好的‘复翰林院’之策,就要当着你等的面来叫你等洗耳恭听。”
鳌拜冷应了一声,言不由衷道:“臣等恭听皇上圣言。”
玄烨往右侧一递眼色,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会意而出。
一瞬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倒是明珠在一片“没有这样的规矩”的不满声音之中,镇定自若。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少年天子和自己的儿子,等待着皇上的下一句话和儿子的下一步举动。
鳌拜见大家的态度类似:都是谴责康熙皇帝的“坏了祖宗规矩”的声音,都是不满纳兰性德“僭越朝堂礼数”的怒颜。索性不说一句话了。
——皇上今日的荒唐之举,怕是要钉在《清圣祖实录》的耻辱柱上面去的吧?
——纳兰性德恃宠而骄,自高自大,堂堂站在君侧,明珠真是教子无方!
索额图终于忍无可忍,轻蔑道:“幕后陪臣岂有站上朝堂之理?”
“朕说纳兰有资格,他就有!”反驳完索额图,玄烨命令道,“纳兰,你把自己写的跟‘复翰林院’相关的见解和策略都说出来——”
“是。”
“礼终以恩,学进以才。吾皇复设翰林院,兴利除弊,承天合恰,满汉共睦,佳举也。”
“臣之见策有三:其一,大清入关以后,马背得天下之理念有别于中原主流之文化,需兴儒学正道,设所讲授经典以文养、以修学;其二,前制之弊【注2】,满清独有,不合月异,需去劣推优,罢旧制而举新措,设内阁以任贤能、培良材;其三,清承明制,先皇帝之折中之计也,今吾皇有志,深谋远虑,可出先皇帝之上。故而复翰林院之事,其他改制之事,应从圣意,立天而行。”
纳兰性德说完这些,朝堂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而是陷入了交头接耳的混乱状态。
明眼之人心想:
明珠之子,言语谨慎,才华卓然,行文之间,叫人自知其意。纳兰性德所说的三点——兴文尊儒、除旧迎新、拥主集权,滴水不漏,不过激也不保守,不偏颇也不空谈,可见是反复斟酌过的。
有心之人记恨:
明珠之位已高,再有手中“美玉”加持,日后必定把持朝纲,左右皇帝,对大清江山无益。纳兰性德一身才学,本应独善其身当个佳公子,可他偏偏要走到皇帝身边去,真是赞否两论啊!
“纳兰性德你好大的胆子!”
终于有人发了声:
“原来皇上要复翰林院,就是你吹的耳边风。”
“你的目的有三:为自己;为皇帝集权;为了借复立翰林院的契机,以翰林院成内阁,以达到——‘用内阁来抗衡祖宗们立下的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目的。”
玄烨正色道:“改制和复翰林院是朕的本意!”
“也难怪皇上高兴,原来纳兰性德是跟着皇上一块往咱们老祖宗的规矩制度上动刀子。一拍即合罢了。”
礼部右侍郎兴必察嘲讽道:“如此谄媚、讨好、满足于君,纳兰性德不愧是我清的:君侧第一陋臣!”
索额图心想:
纳兰性德心思缜密,狡诈如其父明珠。
今日初次露面朝堂,面对群臣的这般压力而不惊,面对满堂的议论之声而不慌,难怪皇上敢把他带身边。看样子,皇上是没把纳兰性德当近臣,而把他当知己和自己人了呀!
吏部尚书道:“臣听闻: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纳兰性德你连功名都没有考取,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纳兰道:“先帝对翰林院两复三撤,不是意志不够坚定,而是为朝中势力所阻碍。今你是臣子,我也是臣子,我愿意为皇上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就可以以份量论,就够格跟皇上称手足,就有底气站在皇上身侧。”
“不错。”玄烨肯定道,又指着吏部尚书问,“你又怎知纳兰考不上功名?照朕看,纳兰是满清第一才子,参加科举必定名列三甲。”
“皇上对纳兰性德如此看重,还会在乎他有没有功名吗?”
鳌拜冷问:“皇上主动问太皇太后许可,将明珠家的公子留在身侧,本就已经犯了朝臣们的忌讳,如今皇上一副让纳兰性德参政议政之姿,可是不把我们这些老臣放在眼里?”
“朕要任用谁,信任谁,轮的到你来指手画脚吗?”玄烨从宝座上站起,“鳌拜你是辅政大臣,不是当朝‘宰相’,没资格不满朕重用纳兰!”
索额图站了出来,指着明珠道:“鳌拜大人你也不必因为今日之事跟皇上生气,说白了还是明珠了得。已经把儿子送到皇上君侧去了,还差把一个新妃送到皇上枕边吗?”
明珠不卑不亢道:“臣请皇上和各同僚明鉴,臣绝对没有动过献宝之心,只是美玉之光难挡,必将为识货人所挑罢了。”
“君臣之嫌远远多于父子之情!”索额图唾弃道,“明珠,你想要耍手段凌驾于我等之上,没那么容易!”
“住口!”
玄烨对着索额图一喝,然后讲起了自己的施政纲领来:
“朕与纳兰商议,复翰林院以后,设:掌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修撰、编修、检讨等职位,任职者不分满汉,但凡在科举之中成绩优异者……”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太皇太后驾到——”
“哟,还是得让老祖宗来主持大局啊!”礼部右侍郎兴必察幸灾乐祸道,“索大人,明珠大人,你俩站回各自的位置上去吧。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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