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袖云拿了琉璃盏过来,仔细放在皇上身边的桌子时,明珠心中惊讶:
容若什么时候重新雕琢过它了?自己吩咐工匠按着容若的设计稿去打磨,拿到手的已经是精品当中的精品,便是已经对工匠大赏过了。
如今容若多添了几笔刻工,真堪称是神来之笔,妙哉妙哉!
这么一对比,皇上带来的、自称是亲手所制的“晚回舟五色盏”岂非相形见拙?
明珠给爱子长了脸面道:“皇上,臣以为这‘觉盏馆’也不必招人了,先让在职的匠人对技艺精益求精岂非正好。爱子除了医术之外,无一不通,画上几幅《杯盏图》给馆内匠人们斟酌精进,还是能够抽出空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玄烨带来的“晚回舟五色盏”就是不如容若的“无名琉璃盏”,这位少年天子也不好有所发作。
“纳兰,你阿玛的意思是:你不但能画精致无挑的杯碗碟盏,还能给朕重新设计‘觉盏馆’的外观与内部构造,对吧?”
容若道:“皇上愿意等的话,臣可以出‘觉盏馆’的设计图纸。”
“好!”玄烨一点头,“顾总管你给朕记下纳兰说的话,回宫后就去工部那边把负责造馆的官员给朕找来,朕拿纳兰的例子给他们敲个醒!”
“皇上怪工部做什么?”容若心善道,“之前皇上一个不差地投入‘石铸灵龟’口中的通宝,就是工部造的,工部有功才对。何况工部管着水利,皇上要是借此大惩大诫,如何能让下派的治水能臣安心为公?”
“明珠。”
“臣在。”
“你儿子比你更懂怎么当个贤臣!”
“臣如今掌管刑部,实在不好插手工部之事。只是工部向来责任众大、所担负之事众多,皇上不可凡事照着性子来面对才是。”
“别以为朕不懂!等到朕开始整顿六部了,第一个要下手的就是工部,到时候不必拿你儿子当个导火索,朕也一样游刃有余。”
“导火索”三个字换得容若一个苦笑。
“阿玛,皇上的意思是:江山社稷是他的,他也是置身在江山社稷中的,纳兰作为当中的一步棋,成仁成义皆可。”
“一派纳兰之见!”玄烨笑,“但朕是执棋人这点,说的没错。”
玄烨把纳兰的琉璃盏放在手中把玩,说不上特别喜欢,也说不上故作厌恶,纯粹有种“纳兰的东西跟别人的不一样”之感罢了。
“你肯把它给了朕吗?”
“只要日后皇上不摔不砸,我肯。”
“你这是堂堂要求朕:把你这个琉璃盏摆在养心殿的桌面上,只可看不可动?!纳兰,你现在还有没有把朕当皇上?”
“我眼前只有玄烨,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八旗子弟。”
玄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纳兰啊纳兰,朕既觉得你真挚天真,又不快自己的无理取闹。
但是朕认为:这样的君臣关系,对彼此都是一场场珍贵难得的历练,你继续保持着这样的天性和本性吧!
玄烨问纳兰:“你这个琉璃盏,叫什么名字?”
明珠正想说一句:“请皇上赐名。”
就听见容若道:“简单朴素、实则意深,叫‘纳兰盏’就好。”
“明珠,你儿子厉害啊!朕的内园十馆当中,有六馆是按照他的词句来命名的——”
“臣谢皇上看重容若!”明珠盘点了两句,“梦觉一盏琉璃冷,萧醒只看西风紧,是为觉盏馆;失意每多如意少,消得画席送客杯,是为如意馆。”
“你儿子现在不肯认真给琉璃盏命名,该当何罪?”
“臣斗胆,皇上觉得叫什么好?”
“照朕看,就叫做:明贤菩提素心盏。”【注1】
在康熙皇帝得意的笑脸中,明珠选择了闭嘴。
明珠就怕自己一旦说出:“明贤菩提,皇上所赐之名甚好!乃是君明臣贤、菩提福慧之意。”宝贝儿子就向康熙皇帝要了那串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
走出明府。
梁九功私下求教起顾问行顾总管来。
“干爹,咱们皇上的‘晚回舟五色盏’怎么处理妥当啊?”
“那是咱们能处理的吗?”顾问行双目一挑,“万岁爷会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那……纳兰公子的纳兰盏……”
“从今儿起,那东西不叫‘纳兰盏’了,一概按照万岁爷的赐名‘明贤菩提素心盏’来叫。那东西放在御前桌案上面要是出了差错,干爹拿你是问!”
“奴才必定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待纳兰公子的东西。”
“糊涂!”顾问行强调,“那是万岁爷的东西!”
*
密林深处。
宋应星宅子的小院落内,张岱和徐乾学同在。
不缺今日,沈宛亦是在场,做些添茶送水和准备饭食之事。
徐乾学感激道:“多亏宋公指引,才能让我寻觅到前朝的绝迹古抄本啊!”
张岱问:“徐先生把那些珍贵的古抄本相赠纳兰性德,可是真的舍得?”
“要想在学问上棋逢对手,投其所好只是第一步。”徐乾学面带狡诈之色,“往后之较量还多着呢!”
宋应星冷笑道:“聪慧如纳兰公子,又岂会不知道徐先生你的用意?”
“试问宋公,《古抄本十二卷》除了纳兰性德能看懂、能编撰,天底下可还有别人?我这是在学问上满足于他啊!”徐乾学剥了半颗橙子,“他天天坐在渌水亭里不知疲倦地修书,还不是自愿自找?怪不得我给了他证明能力的契机啊!”
张岱道:“徐先生你岂是肯在学问上让名于后辈之人?莫要自作大度罢。”
“张公此言差矣。”
徐乾学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道:
“纳兰性德能编修经典,我就成全了他,那是双向选择。说句实在的,我还真是渴望看到纳兰性德所做出的成果啊!由此,我就能够进一步辨别:纳兰性德有没有本事编修更大的工程。”
宋应星大笑,“徐先生,你就承认了自己没有明珠那么大的财力吧!你那点心思,纳兰性德还会看不出来?”
“明珠的财产,本就悉数是不义之财!”徐乾学振振有词,“让他家贵公子拿出一些来编书刻本,我有什么错?”
“纳兰性德没义务把编书的成果扩大化。”宋应星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他即便是直接把成果献给康熙皇帝,那也比照顾一些落拓文人或是满足像你这样的心术不正之人强。”
“只可惜他慈悲到无以复加。”徐乾学轻蔑道,“他有才而不居功,有貌而不自傲,有能而不显摆,就该到天上去做个神仙,何须不舍这尘世一命?”
“明日纳兰公子入学国子监,徐先生你有什么想法,就当着我和张公的面说出来吧!”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学堂有学堂的规则,大儒们对那些年轻辈和靠着‘恩荫制度’进学的高官之子,自然是各派有各派的想法。但是,纳兰性德是走正经路子进学的,我弟弟徐元文面试完纳兰性德过后,把纳兰性德当成是‘史无前例的大家’来看待,我就只能接下当贵公子的老师的重任了。”
“何不明日就对贵公子当堂一考?”宋应星心机道,“专门挑了最冷门、最偏僻的知识出来,看看贵公子能不能答。”
“不失为个好主意。”徐乾学勾嘴一笑,“贵公子答的上来,那就是满堂彩;答不上来,我就正好对他指教指教。”
张岱笑道:“想必无论是哪种结果,同在学堂接受众生徒‘见师礼’的国子监祭酒、司业、博士、学正也不敢有意见。”
到了用膳时分,天色将暮。
身边景,地灯数盏,光盖明烛;凉风习习,刮身扰心。
当中人,神色各异,虚实难料;言论凿凿,各怀其意。
沈宛依次把菜肴端了上来,然后就站在师傅宋应星身后候命。
她只听见——
徐乾学露出一个意味颇深的笑容,道:
“冬春交汇,最是容易风邪侵体,《古抄本十二卷》编修之苦,非常人能扛,累及必倒。等着瞧,纳兰性德的身子会坏到什么地步!”
宋应星喝了口冬笋汤,试探道:“徐先生,你与明索两党之间的恩怨,可别拿贵公子的命来还啊!”
“宋公言重了。”徐乾学否认道,“徐某只是恨自己无用武之地,投靠两党不成,只落得一个与明珠大人家的贵公子成为‘师徒’的境地。”
宋应星提醒道:“徐先生,你贪慕功名利禄胜过施展自身的真才实学,你这一生,终究会落得一个毁誉参半的下场。”
徐乾学忽然仰头慨叹:“此后我的名字,怕是要跟纳兰性德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张岱对纳兰公子动了恻隐之心,向眼前之人劝道:“徐先生,你可不能当康熙朝前期的第一罪人呐!”
*
是夜。
容若靠坐在床上,睡意全无。
侍女袖云道:“公子要是睡不着,也是勉强不得的。只是袖云怕公子上国子监累乏,又需在身上备着些药前去。”
“不是因为皇上,也不是因为学业,单纯就是不想睡。”容若盘着手中菩提子,“不知道同期的国子监学生们,是否人人都安睡了?”
“公子莫不是因为感情之事而烦恼?”袖云大胆问,“同窗之友,应是不带诸多顾虑和自身心绪的,所以无坐榻失眠之扰。”
“我不懂感情。”容若停下指尖划数菩提子的动作,“我一直在做一个符合阿玛和额娘期待的人,就好像是人生轨迹上的目标都清晰的很,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去实现就好了。”
“也就是说,即便是我有机会给自己的婚事做主,挑个自己钟意的姑娘,也不见得我就有多高兴。”
容若忽然很认真地问侍女:“袖云,高兴到底是什么?不是喜悦之时发自内心地笑、也不是获得惊喜时的开颜,到底是什么呢?”
袖云觉得自己答不上来。
照顾和陪伴公子至今,她觉得自己的感观已经跟公子重合与类似,少有失控肆意之时,也不知何为常人的悲喜与恨恼。
老爷明珠像个常人,朝后归家,卸下一身官气,面对家人所流露的,都是自己的不需遮掩的情绪;夫人觉罗氏处事玲珑,相夫教子,真心实意,眼观可知。
但是公子……却是一块真真切切的氏璧,予他温暖予他寒凉,他清润如旧;对他幻想对他写实,他光泽依然;许他勿怕许他安好,他雅素不变。
甚至是皇上——
看似一个唯一能够挑起公子情绪起伏的圣君,也未必就是真的带给过公子“唯物”或是“唯心”的体验。
“情绪不属于公子,就像是公子的存在也不属于任何人一样。”
“袖云,你说的真有道理。”
“入学国子监,学生要统一穿着长衫和袍褂,叫做正衣冠。”容若看向斜对面的衣架,“但我想穿私服去。”
“虽说皇上给了公子何时何地皆可穿私服的特权,但是国子监开学的一套程序下来:正衣冠、行祭孔礼、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授业开讲、论学相讨、下堂谢师,讲究的还是一个‘儒’和一个‘礼’字,公子不可特立独行。”
容若摇头,“此时不做,以后就没机会了。”
“公子慢点,”袖云扶容若下床,“公子在想什么?”
“不睡了,也不躺了。”容若把那套儒生服饰往衣架的左侧一扫,“入太学,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不随心一些?”
“是,袖云这就去拿公子的私服过来。”
*
国子监开学当日。
距离天亮还早。
等到明珠夫妇房间的灯亮起,容若就过去请了安。
明珠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的容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所谓尊孔尊儒,最要紧就是先有点儒生的样子,所以儒家袍服和平履定是不能少。
国子监最是一个尊师重教之处,想当年自己入读的时候,可是回回都“正衣冠”而去的,如今我的容若却是以一副满人公子的拔群模样登场:新装在身,清新俊逸,才貌第一。怕是老师徐乾学和祭酒徐元文兄弟,也会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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