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容若而言,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特别珍惜。
他带着凤梨来到“庄周梦蝶”字画店,问周老板沈宛来过没有。
周老板开玩笑道:“纳兰公子是为宛姑娘而来,而不是为本宝号而来,小的但觉不甘心啊!”
——那就是宛卿没来过。
容若低头,心生遗憾。
但容若很快笑道:“这样,我给周老板你留一个上联,你把上联悬挂出去,谁在我生日之前对出了最佳下联,我就亲自绘画题诗做酬如何?”
“小的还是佩服公子的器量啊!”周老板喜道,“有请公子赐联——”
容若在红纸上用黑墨写下:
问纳兰容若词涯羁旅,心事几人知?
“妙啊,公子。”周老板欣赏道,“光是‘纳兰容若’四字,就寻四字名字之人来与公子相衬。词涯羁旅更是把公子的所长和志向都点了出来,让人知晓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是难寻典故相对。”
“那周老板可是谅解我入店后的那一问了?”容若谦雅道,“我只是想告诉宛姑娘我手里有一只上好的凤梨,怎会忽略周老板你的店铺的存在感?”
“纳兰公子说出‘谅解’二字,真是折煞小的了。”周老板惶恐道,“公子你这般照顾小店,小的只会牢牢记得公子的恩德。”
“我在宫里写了半日满文,周老板你看我刚刚写的汉字是否风格如旧?”
“还是价值千金的纳兰公子的字迹。极好。”
“这就好。”容若安心一笑,“我今日有些累,先告辞。”
“公子,保重啊!”
“嗯,我会。”
容若跨上马,但觉疲乏,伴着眩晕。
但仍旧在阵阵马蹄音中奔向明府,他好想告诉沈宛:
“今日在养心殿里把自己喜欢的诗作译成满文,我不敢挑自己真正喜欢的李商隐的诗,而是挑了历代具有代表性的豪放派的大家的作品。”
“我宁愿相信:我译制的满文作品真的能够传到八旗子弟们的手中去,而不是皇上用来给我安排差事的借口。我没有一个同龄的八旗世子的朋友,如果他们能稍微看一眼我的文字就好了。”
“所以我在译制满文时就特别高兴,好像自己交到了朋友一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因为这些好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宛卿你看,那些八旗世子和格格们都过的很好,如愿的事总比悲愿的多,我也想像他们一般。可是,他们的圈子里根本无需再多添一个人,我的出现、我的文字、我说的话……会打扰到他们,我本就不该忘记这份自知之明、而对着许多满文译稿高兴好久的,对不对?”
“这些话我没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只有你宛卿……”
*
到达明府时,容若下马后就站不稳了。
袖云把容若扶进房间,用浸了温水的帕子擦了擦容若脸上的倦容。
“三天后就是我的生日,我要打起精神来。”
“饮茶无用,公子不如放松一些,闻闻馨香瞧瞧月亮也是好的。”
“好。袖云,点香,开窗。”
容若消遣了好一会儿,方对侍女道:
“袖云,我新得了半句词: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你去帮我把这句词传达给阿玛。”
“你跟阿玛说,公子的意思是:斗廉吏于成龙不可硬碰硬,给皇上留点揣测的余地,可以顺遂阿玛心愿。”
袖云聪慧道:“公子太高明了,表面写女子,暗地里却是一道需要细细揣测的妙计锦囊。”
容若淡笑着看桌面上的小香鼎,道:“之前太皇太后有意将卢氏姑娘指给我【注1】,要是我这句诗或者这个锦囊被追问是何意,阿玛就可以有个借口称:是容若写给卢氏姑娘的情话罢了,不足道。”
袖云明了道:“这个掩饰之法好!不露破绽。”
容若催道:“阿玛定是能懂我的意思,想必于成龙此刻对纳兰父子恨的咬牙切齿,我不帮着阿玛快些反击一把不行,袖云你快去办。”
“是,公子。”
明月看罢,疏星数透。
淡香挑过,心情渐阔。
容若关上窗户,从软榻上走下,想着自己回到床上去歇下。
却不料未站稳、也未扶稳软榻上的矮方桌,倒地昏死了过去。
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茶杯,顺着容若的手被带落坠地,发出了震惊明府上下的一声脆裂之响。
*
密林,宋宅之中。
沈宛觉得自己就跟是丫鬟似的,端茶水“伺候”在宋应星和徐乾学之间。
想来那日从纳兰公子口中听得徐先生的名字时,她还笑道:“全学?徐先生真能囊括天下知识吗?”
公子带着个很可爱的表情道:“至少徐先生的知识比我强,等到我拜入他门下之日,定要高喊上三句:‘我得到一个好老师了!’ ”
她撞了下公子的脑袋,道:“我看公子博闻强记比徐先生强多了,不必造势于他。”
“宛卿你撞了我,可是分了我的一半知识去?”公子温润看她,然后又朗朗而笑,“至于造势嘛,也许只是我一时的心情抒发,当不得真。到时候,阿玛和徐先生都看得出来,只当容若放肆狂歌了一回就好。”
“那别人可真当公子是喜不自胜了,没准还能猜测公子在梦中也呓语一番:我真的有位好老师啦!”
“糟糕,连我自己都想笑我自己了怎么办?”
“公子笑颜天下最佳。公子若笑,我就一情一景地全部记下。”
回到当下,沈宛只听见——
徐乾学玩味似的道:“鳌拜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康熙皇帝禁议此事。后来,朝议的重心转移到了治理黄河的话题上,权臣明珠和廉吏于成龙成了焦点。”
宋应星问:“明珠懂得经营人情世故,于成龙做事一根筋,所以这费人又费力的治理黄河之事呀,还得是明珠举荐的官僚才做得来。于成龙杠什么呢?有什么可杠的?”
徐乾学饮茶,“还不是因为一个‘钱’字吗?于成龙想要黄河修的好,又不愿朝廷多费银子,所以才说明珠之举不妥。”
“天子怎么处理?”
“康熙看着像是信任明珠多一些,罚了于成龙掌嘴二十。”
“于成龙那种脾气的廉吏怎么吞的下这口气?”徐乾学露出真假难辨的惋惜表情,“可怜了贵公子纳兰性德,慈悲而敏感,这会肯定是帮着明珠对付于成龙。”
“照你的意思,”宋应星颇感兴趣,“于成龙现在是跟索额图索党结盟了?”
“不能说是结盟,只是跟索党之人一起,有了同样要对付的人而已。”徐乾学把空茶杯放下,“但是明珠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定是能够拿下黄河治理的派任官员的主动权。”
宋应星用眼神暗示沈宛:给徐先生把茶满上。
徐乾学忽然摇头叹道:“徐某真是惭愧,近日拜读了纳兰性德给自家的藏书阁‘穴砚斋’写的新楹联,佩服的无言以对,恨不得将我自己老家的‘传是楼’的楹联也求了他去题字。”
“你求他做什么?”宋应星大笑,“他马上就要进入国子监读书,科举之后你必将成为他的老师,对他岂非取之不尽?”
“可不能随便掏空纳兰性德。”徐乾学谨慎道,“今日有太医去过养心殿,可以肯定皇上不在,那太医就是去瞧贵公子的,谁知道贵公子惹了什么病?过后倒是看似无恙地走出皇宫了。”
沈宛心中一紧,正在倒茶的茶壶嘴磕碰到了宋应星的杯子,发出一声冷响。
“真是失礼!”宋应星责备道。
“求师傅原谅,请徐先生不怪。”沈宛慌忙道歉。
沈宛照着宋应星的责令,站到了一边。
“三日后是纳兰性德的生日,宋公你说他敢病吗?”徐乾学带着看戏似的口吻,“他即便是撑不住,明珠也能叫郎中给他儿子灌一碗回魂汤下去。”
“我在密林之中什么都不知道。”宋应星故意道,“徐先生你看,明府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是寻常模样,纳兰性德不爱排场,所以没有什么生贺之前的预热场子,真正的热闹要是生日当天才开始。宾客和贺礼自然是不会断,纳兰性德本人也懂得控场和有序应对客源客礼。”徐乾学一笑,“毕竟他的生日不叫生日,而叫交易日。”
“徐先生,你这话说的恰当。不知今年皇上会不会亲自去贺?”
“就算是皇上想去,怕是太皇太后也不许。”徐乾学晃了晃杯中茶,“否则从‘陪臣’到‘宠臣’,这名声多难听,纳兰性德承受不了。”
“没变‘佞臣’算好。”
宋应星和徐乾学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声令沈宛觉得寒意重重。
等到徐乾学离开和宋应星就寝,已经是夜幕最深的时候了。
沈宛来到露天的庭院中。
拿着纳兰公子给的菩提子站在月下看:
公子是个好人,人温心善,般若至真。
公子不该无端端着了病才是,上天不该在生日之前这般对他。
*
次日,沈宛来到“庄周梦蝶”字画店。
她看见——
店里围着好多人,周老板正绘声绘色地描述:
“各位,这上联是纳兰公子的亲笔,公子本人说了,谁要是对的好、对的最合他心意,那他会亲自绘画题诗为酬。公子的酬礼,可是价值千金啊!”
趁着空闲,周老板主动告知:“宛姑娘不知道,昨日纳兰公子来过,带了一只凤梨来,像是想跟你一起吃。”
沈宛心中欢喜,“他把凤梨留下了吗?”
“宛姑娘说的不错,公子正是留下了凤梨,说如果你来了就把凤梨给你。”
“真希望公子早些好起来。”
“宛姑娘说什么胡话?公子怎么会病倒?”周老板笑了,“宛姑娘应该是想说‘真希望公子再来’吧?”
“我只听说公子在宫中给皇上做事的时候,就有御医去瞧过了,所以我担心。”
“公子倒是对我说了累,然后就提前回去了,一幅画没看,一件器物未赏。”
“你说我现在去明府合适吗?”
“怕是不合适。”
“也是。”沈宛拨了拨凤梨的叶子,“可是——”
“宛姑娘要是放心不下公子,远远地潜看一下明府的情况不就好了?”
“不当面看容若,跟没去看容若有什么区别?”
“宛姑娘,你是不是第一次叫了公子的名字?”
“是……是吗?我自己都没发觉。”
*
明府。
明珠对着几个御医气道:“公子要是不醒,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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