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
厨房按照容若的吩咐,终于把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言及的一道点心:带骨鲍螺,给做了出来。
餐桌上。
明珠道:“皇上要是以为你爱上了吃‘鲍鱼’和‘海螺肉’,你要怎么解释?别在阿玛面前提‘张岱’和他的书!”
“儿也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好吃的一道甜点,要用那么离谱的名字。”
“是啊,”觉罗氏疑惑道,“这东西哪里有骨了?”
容若描述起来——
需要先将奶酪、蜂蜜、蔗糖一起浓缩成浆、拌匀,然后等其凝固,装入软裱袋中,顺时针绕圈,从下往上满满挤,直到成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位置。
底圆上尖,螺旋纹清晰,尝起来口感清甜冰凉,极易融化。
用料稀少,制作甚艰难,非钟鸣鼎食之家能尝,是为绝品。
小揆叙问:“我懂了,就是形状像海螺对吧?”
“可以这么说。”容若笑着分享了张岱在书中的一段描述,“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天下至味。”
小揆方小声道:“容若哥哥,你好像惹阿玛生气了。”
容若一看明珠的脸色,果然如此。
“儿不敢瞒阿玛,儿给皇上讲述了《夜航船》当中的部分内容,皇上听着挺感兴趣,就是算术题未解出来。”
明珠大惊:“你怎么能给皇上出题呢?”
“是儿提及了家事,皇上自己要题目的。”
“你——”明珠毫无预兆地一拍桌子,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是不是太低估皇上的脾气了?”
“儿不懂,皇上未能解题,与儿交流讨论就是,至于发脾气吗?”
“到时候皇上一怒,下令把张岱的《夜航船》列为禁书,容若你就是那些前明读书人的眼中钉,仔细那些肩负‘士人义气’的狂徒时时想取你的性命!”
“那是皇上的错。”小揆叙挡在长兄面前,“阿玛您怎么能怪到容若哥哥头上?”
“糊涂!”明珠对着二公子一训,“阿玛是在怪你长兄吗?敢说天子的不是吗?阿玛怪的是写出一堆‘心怀不轨’和‘误我儿心智’之书的张岱!”
觉罗氏道:“容若,张岱的书你就别看了,皇上那边你自己主动去圆个答案,额娘看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这不是已经把书里的内容记下了吗?”明珠没好气道,“你儿子过目不忘、融会贯通的本事,在天下读书人眼里堪称一绝。”
容若心平气和问:“那儿请了阿玛的意思,如何是好?”
明珠捋了捋胡须,道:“阿玛现在给你两条路。”
“第一,你自己去慈宁宫找老祖宗,就说是张岱自己找到了你、让你去看他的居心叵测的书作的,老祖宗疼你,自然会给你善后;第二,你去向皇上谢罪,就说那些算术题是自己写着玩的,压根无解,叫皇上不必深究答案。”
揆叙和揆方同时道:“回阿玛话,我们都解出来了。”
明珠对二公子和三公子一瞪,点醒道:
“皇上解不出来,一冲动就容易下禁书令,你俩是巴不得那些‘前明壮士’来取长兄容若的性命是吗?”
“敢问阿玛,还有第三条路吗?”
容若小叹一口气。
“你还敢叹气?”明珠的脸上,愠色渐浓,“阿玛早就警告过你,天底下不是什么书都能看的,你可是自己在闯祸啊!”
*
回到房间,容若躺在长榻上,只管把袖云端来的果切搁在一旁。
“我原本以为,登高回来后运气会好一点,但是仔细把阿玛的话想了想,当真是错在自己。”
“公子你不能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天子有天子的脾气,老爷也只是做了最坏的设想,他在心里还是最疼惜公子的。”
“以后我定要写出一部比张岱先生的《夜航船》还全面、还出名的《渌水亭杂识》来,包罗万象,让书中的内容正大光明地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公子有这份心真好。”袖云站在容若身边,“公子写出来的通识书,定是把各方面的内容都涵盖进去了的,还包括佛学。”
容若坐了起来,“我自己把计划一编排,就知道要做的事情有许多,一步一步来,总能做好、总能完成。”
“公子这么年轻,却是在做着有一定岁数和阅历的大儒们该做的事,袖云只觉得公子的心境如水平静、透彻似镜。”
“袖云你跟了我许久,便是知道我在勤学上面几乎没有喘息过,身上背负了太多重担和父母的期望,然而这些都不是压力,毕竟我好读书、乐在书中。我所憾的……是我这副身子骨能扛多久、能扛到什么地步。”
容若觉得自己不该说伤感的话,好似被别人担心就是在犯错一样。
但是身子骨却又是感到累乏,呼吸之间,并非顺缓。
“袖云,我跟你说些有趣的事吧!”
容若掩着倦乏,露出元气的神色,叫侍女坐着听也无妨。
“张氏之人,擅长杂学也是说的通的。就好比是唐代的张继,写《枫桥夜泊》扬名天下且为日本天皇所赏识张继,他就当过一个叫做‘书学’九品官,‘杂学’研究就是从他开始的呢!在这之后,‘杂学’就成了一道专门的学问,生生不息。在前明王朝有许多知识分子在研究,张岱先生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说到日本天皇,根据我的考证【注1】,‘大唐街’的确是始于唐朝、由漂洋过海的大唐子民在东瀛国所建,长十里。可是张岱先生在他的杂学书中说:‘大唐街,乃是东瀛之人为大唐子民所建,商贸交易,从早至晚,络绎不绝,长百里。’这一点,我定要在《渌水亭杂识》当中附上凭据来纠正他。”
袖云笑道:“公子精于天文和算数,一眼就是知道‘长百里’是个常识性的谬误。但若是这谬误是张岱先生故意制造,只为多引谈资,公子且不是上钩了?”
“不是故意写错,而是刻意误导。”容若摇了摇头,“我很清楚前明士人们的性格,他们把国威看的很重,所以把国家和外夷放在一起比较时,无论以哪个王朝为背景,都爱刻意夸大国土的影响力。当然我并不是说这不妥,而是本着严谨治学的态度,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在《渌水亭杂识》中做出说明罢了。”
“那公子觉得书成以后,皇上是信你、信张岱,还是都不信?”
“皇上信云辞格格最好。”容若忽然会心一笑,“云辞格格喜欢西洋文化和异邦文化,由她去日本考察然后回来报个确数,最能有力证明谁对谁错。”
“公子喜欢云辞格格吗?”
“为什么这么问?”
“单纯是想知道公子的心思罢了。”
“我答应过禹画师,不会夺他所爱娶了关氏。但要说到心意嘛,我觉得自己和云辞格格之间倒是微妙地存在着几分。”
容若偏头半避月光,倚着长榻上的方形扶手歇了过去。
袖云转身去取了公子专用的蚕丝软被过来,盖在公子身上,细心陪伴。
*
第二天。
容若不得已走了明珠给出的第二条路子,一早就进宫去,打算告诉皇上那道题“无解”。
却没想到,皇上不在,只有顾问行顾总管的徒弟在当值。
容若听见梁九功梁公公道:“公子有所不知,昨日万岁爷发了火,下了一道命令,将张岱的书作《夜航船》列为禁书了。”
“糟糕,我来晚了。”
“公子千万挺住了,奴才还要多说一句话,万岁爷禁书的理由,是……是:古今第一祸国殃民的段子手张岱,多著异书,有碍大清第一才子纳兰性德的思想纯粹和行文端正。朕下令将张岱所写之书禁之,以醒天下学生。”
“糟糕,我真成众矢之的了。”
“公子,您先候着,万岁爷跟皇后娘娘一同去内务府视察给太皇太后的圣寿贺礼了,要晚些才能来养心殿。”
“糟糕,我先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罪。”
“公子,公子……”
梁九功连叫了几声,都不见纳兰回头,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可如何是好?
梁九功扪心自问。
思前想后,越来越不安,他就直奔了内务府去,打算先把事态告知总管大太监顾问行再说。
*
内务府。
里面一片热闹,给太皇太后孝庄置办的圣寿礼品,摆满了一间特设的小阁。
康熙皇帝和赫舍里皇后一同,边听办事官僚的汇报边决定选什么好。
顾总管跟在帝后的后头,仔细记下了帝后的吩咐。
就在此时,梁九功匆匆而来,拼命用眼神暗示:干爹啊,您再不过来的话,徒弟我怕是真要成了“今年养心殿内第一个掉脑袋”的太监了呀!
“干爹,出大事了!”
“你不好好在该呆着的地方当差,来这里干什么?”顾问行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梁九功,“能出什么大事?”
梁九功好不容易理顺了气,道:“纳兰公子得知万岁爷把《夜航船》列为禁书之后,心灰意冷,连说了三回‘糟糕’,这会儿公子正主动去老祖宗那里领罪呢。”
顾问行大惊:“这还了得?”
梁九功一抓顾总管的手腕,求助道:“就是了不得,奴才方赶紧地过来找干爹您拿主意呐。”
顾问行果决道:“你跟着我一同去找万岁爷,把纳兰公子的反应如实给万岁爷回话。”
“是。”
顾问行来到玄烨身边,做出请“皇上借一步说话”的样子,道:“奴才的徒弟有话要给万岁爷回。”
玄烨看向梁九功:“何事?”
梁九功在玄烨耳边道:“奴才该死,把万岁爷您以纳兰公子为由而下令禁读禁传张岱作品一事,完完整整地说出去了。奴才瞧着纳兰公子的神色,不太好啊!”
玄烨一惊,然后怒斥道:“梁九功,你是不要脑袋了吗?朕现在就成全你!”
梁九功一跪,磕头道:“奴才的脑袋万岁爷过后再砍不迟,还是纳兰公子要紧啊!公子往太皇太后那边去了……”
玄烨指着梁九功,忍着没有踹他一脚。
——这才过了几天呢?
玄烨想到了顾总管的提醒:“万岁爷,您的陪臣需要您的保护。”
那时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朕有办法。”
当下竟然一下子应了验,真来了危机,可是朕没办法啊!
“禁书之令”下了就不能收回,朕的纳兰不会真的被推崇张岱的激愤“前明壮士”给刺杀了吧?
“愣着干什么?”玄烨指着顾问行师徒,“朕和皇后一同去慈宁宫。”
“是,臣妾陪着皇上。”赫舍里牵住玄烨的手,稳住丈夫的阵脚道,“一切会迎刃而解的。”
*
慈宁宫。
“纳兰性德,给太皇太后请安。向太皇太后请罪。”
“孩子,起来说话。”孝庄对纳兰招了招手,“坐到老祖宗身边来。”
“是。”纳兰起身上前,“谢老祖宗。”
孝庄对纳兰很是疼爱,一点不想听纳兰的自责之言,只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盘着念珠的温暖掌心中,让他安心。
“老祖宗啊,不想问你哪里错了,而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办?”
纳兰想了想,道:
“我要是主动采取措施自救,就相当于告知天下的读书人,皇上做错了;我要是乖乖回家坐以待毙或是提心吊胆地等人保护,就等于我真的是个敌对汉人之学的罪人。”
“所以我想,这事还得是有份量和有威望的汉人大臣站出来,为皇上说上一番圆的上号的话出来才行。我的老师徐乾学,在汉人心中颇有口碑,要是老祖宗能够敲击敲击他,让他为学生纳兰性德正名,那我相信自己就不会落入四面楚歌之中。老祖宗觉得好不好?”
孝庄点头道:“你经过思虑的想法,自然是有你的道理。”
纳兰在太皇太后慈祥的神色中,应道:“是。”
孝庄拿出事实问纳兰:“孩子啊,你应该知道老祖宗因为你祖王父多尔衮的缘故,忌讳文人张岱,你为何不但自己看张岱的书,还跟皇上分享书中所得?”
“请老祖宗原谅。”纳兰低头,“我读书兴趣广泛、多方渴泉,所以看了张岱先生的书;因此也让皇上有所涉猎、给皇上出了天文学算术题,使得皇上因为解题不顺而迁怒于书作《夜航船》且下了禁书令,是我的错。”
纳兰补充道:“我光顾着跟皇上分享自己打开的眼界了,没有考虑到皇上的真实感受和可能会有的后续行动,是我处事欠妥。”
“难道皇上就一点错都没有吗?”孝庄反问,“他刻意让你变成‘前明士人’的憎恨对象,说白了不是因为他心虚和没有底气吗?玄烨,霸气的外在底下,是一颗怕输的心啊!”
“我明白。”纳兰显得通透,“所以得知事情之后,我想的是为皇上解忧,而不是:斥问皇上为什么拿纳兰做挡箭牌?这么做之前为什么不跟纳兰商量?在老祖宗胡说和栽赃张岱,说张岱写书之目的就是为了误导纳兰、让老祖宗您为纳兰善后。”
“我是替皇上庆幸啊!”孝庄拍了拍纳兰的手心背,表示肯定,“幸好皇上身边的是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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