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寂静的长夜,漆黑的石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他喘着气,在狭窄的石道里狂奔。
通道中幽暗无比,没有半盏灯的光亮,自己奔跑发出的声音空旷响亮得恐怖。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双腿宛如灌了铅,喉咙因为过度奔跑喘息已经如被刀口刮过一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血味。
隐隐约约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喊叫声、求饶声,还有女子痛苦的哭叫声。
所有人自顾不暇,没有人能来救他。
他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
追在他后面的脚步声,似乎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他不能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哪怕体力早已透尽。
他也开始哭叫——
“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要过来,求你不要过来!你去找别人吧!”
“放过我吧!”
“求你!求你了!求求你啊!”
畏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试图逃离绝境。
然而,当他转过一道弯,猝不及防地,一张猩红的人脸出现在面前。
兄长满面是血,兄长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分不清楚。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七,你跑不过我的。”
他冷冰冰地说。
兄长早就剪掉了自己所有的头发,现在只留下半寸短,身上穿着方便活动的布衣短褐。
兄长拿着一把斧子,斧面上血迹斑斑,鲜血沿着锈迹滴落到地上。
兄长举起斧头,直直向他劈砍过来——
*
小七身体一震,四肢百骸的剧痛袭来。
他在梦中挣扎得太厉害,似乎挣裂了伤口,也使得内伤恶化。
从小到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重复做这场噩梦了。
不过最恐怖的不是噩梦,而是睁开眼后发现现实和噩梦没什么差别,甚至比梦更恶心。
他觉得自己很累,身体很沉重,即使已经醒了,仍然迷恋这半梦半醒的状态,不愿睁眼。
他对自己的世界疲倦,有一刹那,甚至会希望就这样睡死过去。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意,柔软地抚上他的额头。
这暖意,像一道朦胧的清光,徐徐照进世界。
它仿佛是轻云,又似羽毛。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东西,出现在他生命里。
忽然,小七感觉对方打算要离去。
他还不愿失去这种感觉,下意识地抬手去抓,与此同时,眼皮着急地睁开——
光线映入眼帘。
女孩白皙甜美的面庞,像画卷一般呈现在眼前。
他正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而女孩本在用湿布擦他的额头面颊,不想被他拉住,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来。
少年怔了怔。
“你没事吧?”
小秋药担心地问他。
他忽然有一点慌乱。
“……没事。”
“如果没事的话,那你能不能将我的手放开?”
“……!”
少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仍然将她的手腕抓得很紧。
他连忙松开女孩的手,避开她的视线,不安地将手藏进被子底下。
小秋药已经习惯了他一贯的内向与沉闷,只是温柔地解释:“我本来是惯例过来看看你的情况,但是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的样子,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就想帮你擦一擦……你是过来做噩梦了吗?”
“……嗯。”
七的声音很轻,带着客气的疏离。
秋药其实有点担忧。
但她见小七戒备,便并未勉强他,也没有追问,只说:“做噩梦是很难受的,你要是累的话,再休息一会儿吧。早饭我顺手给你放在桌上了,等下你可以吃。我还要照看谷中的花草,先走了。”
少年小幅度地点点头。
秋药安抚地对他笑笑,然后便转身出了客房。
等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少年才慢慢弓起身体,吃痛地捂住梦中挣扎扯开的伤口。
他竟然放任自己睡得这么沉,连有人靠得这么近,他都没有立即醒来。
实在太懈怠了。
现在他清醒过来,都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不过……
少年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又看向窗外。
金色的晨光奢侈地洒进室内,秋意弥漫的景致满是平静而美好的气息。
他恍惚地单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这里,真的和那个地方不一样了。
即使一夜安睡,也不会有人过来砍自己。
房间里很干净,平时都有仙侍打扫,完全闻不到血味。
他甚至可以轻易地吃到精美的食物。
好奇怪。
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舒服和平的地方。
安全到让人觉得不踏实,会不断怀疑这里是不是有自己没发觉的阴暗面。
少年忍了忍疼,自己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棂边。
白天对他来说太明亮了,会有一种毫无遮挡、暴露在外的不安。
可是,窗外的景致却无与伦比的美丽。
或许不是景致,而是人。
秋药说要去照料花草,所以从客房离开后,她便在就近之处起舞。
少年从自己的窗户里,正好能看到她。
小秋药离得不远不近,人影小小一点,却正好能看清动作。
她跳舞的时候神情娴静而沉浸,好像完全注意不到其他人。
可是,鲜花却在她身侧绽放,树叶与枝杈一同生机勃勃地伸展开来。
旋身之后,她轻盈地坐于花丛中,秋香色长裙铺地,月白衣袖扬起,身姿形如拜月。
落叶沙沙落下,仿若乐曲的节拍。
少女看上去心情很好,她耳畔白绒花徐徐颤动,脸上逐渐绽放浅浅笑意。
她自己也如同花卉一般,柔软地融入秋风里。
少年微微失神,等回过神来,已静静看了许久。
他有些慌张地收回视线。
可是当他无意识地后退,将手按在背后的桌案上时,却又碰到了东西。
少年一顿,回过头。
那样东西,是一片落叶。
那日秋药从他的头发上摘下来以后,放到他手心里的。
他以往对别人的东西慎之又慎,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那天,居然将这片无足轻重的叶子带了回来。
七定神,他拾起叶子的叶梗,在掌心里转了一圈,想将它丢到窗外去。
可是正要扔,他又想起今日睁眼起,少女担心地望着他的神情。
她……
这里终究不是那个地方了。
只是一片叶子的话,留几天应该无妨吧。
小七垂眸,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将叶子,重新放回桌子上。
*
暖阳和煦,秋意正浓。
眼看中秋将至。
尽管花醉谷在中秋之前,出乎意料地收留了小七这个重伤患,且仙君目前也不在谷中,但中秋是全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该办还是要办的。
花醉谷的众人聚到一块,商量中秋宴的有关事宜。
这可是花醉谷一年到头难得的正经事,仙侍们都十分郑重。
西院庭院,所有人围着石桌圆凳,满脸正色。
在这场关键会议上,雾心作为花醉谷的大师姐,发挥了当仁不让的领导作用。
雾心一手拿毛笔,一手压宣纸,严肃地开始发表重要讲话:“首先,制作月饼归我,安排当晚中秋宴的菜式归我,酿桂花酒归我。食材我要亲自下山采买,你们不准插手。”
中秋当天吃席这个传统,还是雾心来了花醉谷之后才有的。她在花醉谷食物方面的问题上,一向有绝对的话语权,就连师父有时候都只能乖乖听她安排,大家都没有意见。
接下来,小刀作为仙侍三兄弟中最年长且最有领班风范的长兄,代表仙侍进行发言:“那我们负责花醉谷的大扫除以及布置。我这两天先列一个单子,到时候会给雾心姑娘过目,如果雾心姑娘觉得可以,那我再去置办。”
雾心颔首:“可以,如果预算合适,我会批款给你。”
花醉谷嫡传弟子中的三把手,小师妹秋药立即也表现出了非常积极的参会精神。
她自告奋勇:“酿桂花酒应该需要很多桂花吧?这个交给我!这两天我多去桂花树下跳舞,一定让它开出最香最漂亮的桂花来。”
雾心喜欢小师妹开开心心的样子,此刻心情愉悦,于是抬笔在她脸上画了一个圈,应允:“可以,通过。”
这时,雾心看向师弟,问:“师弟,你呢?”
会议全程,师弟都表现得十分安静。
但这时,师弟适时投下自己庄严的一票:“我听师姐的。”
小剑有些嫌麻烦,道:“啧,事情好多。”
雾心假装小剑不存在,满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宣布:“那任务分配就先这样定了,如果后续有变更的话,再单独交流。接下来要讨论的是……”
众人谈得热烈。
正当热火朝天时,忽然,雾心察觉到一丝细微的灵气波动。
她眼角余光微不可查地往那个方向一瞥。
却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静悄悄地藏在暗处。
是小七。
他好像有意降低了自身的存在感,留在不起眼的地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
他可能有过来的意思,但目前,还没有动作。
雾心只是看了一眼,便没有在意,只装作是不知道。
不过,当她收回视线时,却瞧见师弟也正从与她相同的方向收回目光。
雾心有些惊讶,心知师弟大概也是觉察到了,而且速度还挺快的,比她预料中要早。
师弟猝不及防地与雾心对上视线,却登时红了脸。
他张皇地错开她,眼神躲了几躲,不敢与她对视。
雾心眨了眨眼。
好在她一向习惯了师弟各种奇奇怪怪的反应,没有太在意。
众人仍在讨论中秋宴的事。
雾心本已将小师弟的事放下了,但这时,他却又突然出声,干巴巴地唤她:“师姐。”
“嗯?”
雾心看过去。
被雾心的一双眼眸望住,小师弟看上去愈发不自在。
但他还是说:“我被分配到的事情少,你采买食材和制作菜肴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吧,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雾心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师弟皱起眉头,懊恼道:“到时候我不动你的菜,只帮你拿东西、收拾厨余什么的。我想观摩一下你是怎么做的,自己学。”
雾心松了口气。
师弟想要向她学做菜,她是不介意的。
这下,雾心爽快地道:“你要是不嫌累,那可以来。”
“好。”
师弟的神情柔和下来。
他凝视着雾心,眼底总有些与对旁人不同的意味。
雾心总看不懂师弟的眼神。
但同一时刻,她察觉到有另外一个人,始终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目光带着些许审视的意思。
雾心朝那个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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