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音!”
温卓根本不敢细想,也不敢有任何一丝犹豫,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玉阑音奔去,堪堪接住了跌落的玉阑音。
他抱着脸上灰白一片的玉阑音,声音颤抖到说不出话。
“……达奚恩山的确是将结界碎片同占风玉盘融成了一物,毕竟那占风玉盘其内厌族之力滔天,若是不能物尽其用那真不是他的作风。”
那一夜,玉阑音说起这话时略显疲惫的面容仍历历在目。
那晚温卓折腾得他狠了,抗旨不从的时候浑然不觉,但临到事后看着他不太好的脸色还是心下愧疚。
他将玉阑音搂进怀里,不爽地咬了咬他的耳朵,声音闷闷道:“你真了解他。”
“少来。他只是在尽最大可能地保护结界碎片——与其说是保我,倒不如说是在保他自己的命。”
玉阑音身上不舒服得厉害,把这咬他耳朵的年轻人往外推了推,“你才同他认识多久,这不也猜到了吗。”
温卓冷哼一声,不搭话。
玉阑音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阖上眼睛。
“只是我在想……这毕竟是厌族的物件,达奚恩山一介凡人带在身上有何用呢?”
的确,达奚恩山这人向来是极为精明的商贾做派,可谓是不做无用之事、只说无用之话。
占风玉盘即便碎裂依旧力量极强,从前的水牢阵、虚空换便是先例,这最后一片……由他自己留着未免是有些暴殄天物。
温卓心念一动,“你的意思是……乌朔?”
“对。”
玉阑音稍一点头,并且适时地露出略赞扬的神情,“乌朔若真如我们所猜想的,是非自然创生的厌族,玉盘和结界在他的身上大概是最为合理的猜测。”
温卓稍一蹙眉,“将结界完全置于身外,如此是不是太过冒险?”
“未必然。”玉阑音一挑眉,“灯下黑才是他这种赌徒最爱玩的把戏。”
“其次……假作真时真亦假,即便乌朔真的死了、我也死了、结界也碎了,可若非知晓内幕之人,又怎么会往这处怀疑呢?”
玉阑音的面上是有一丝极为张扬的信誓旦旦,“他只需要不断地掀风掀浪,让我们相信结界最后一角在他身上,如此就够了。”
……
回忆翻涌,却都在看到此时毫无生机的玉阑音时破碎。
“……你骗我……阑音。”
温卓不住地吻着玉阑音的眉心,向来古井无波深湖般的双眼中满是碎裂的绝望,“你骗我……”
怀里的玉阑音还有一口气。
“……对不起。”
他想伸手摸一摸温卓的发鬓,却发现已经很难做到了,“乌朔……诞生之时,是用了玉盘中的厌族之力不假……但之后……归根结底,是我散了一半神识进去,才得以催动的……”
世界上从来不存在单方向的渗透。
当达奚恩山的手伸进十方宗的时候,玉阑音其实也早就将枝蔓伸进了须弥之地——
谁叫整个修仙界忌惮云州结界,遂无一人敢对达奚恩山动手呢?
于是他又干起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决定亲力亲为,自己来。
只可惜,这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自己的神识一入体,居然直接把那傀儡乌鸦干扰地长成和他一样模样。
暗中潜入的第一步就崴了脚,甚至是被达奚恩山逮了个正着。
于是玉阑音只得自认倒霉,将错就错,干起假意投敌的间谍的勾当。
他这做法可谓是又疯又癫,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毕竟那时候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得清闲。
可玉阑音做梦都没想到,就在第二年,他便在札布萨遇到了那个在茅草屋前劈柴烧水的孩子。
那个他等待了一千年之久的故人。
若温卓真是个凡人,玉阑音自然愿意闭着眼睛,将一切天下生死抛之脑后,同达奚恩山得过且过,只管同他的爱人今宵梦好。
可坏就坏在……温卓是厌族。
“……我不是没动过私心……”
玉阑音的意识逐渐不清,断断续续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发现,即便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你也还是作上厌族尊主了……”
玉阑音潜伏多年,久久没对达奚恩山动手的唯一原因便是顾虑结界若是消失,天下落得个重归混沌,千年之战再现的结局。
可是温卓是厌族啊。
玉阑音不止一次理性分析过。
若是真能扶植温卓作厌族尊主,即便结界真的随着他的身殒而消散……大概也能落下个天下太平的结果吧。
可命运无常,冥冥之中总是指向某一处远方。
命运就是要让天下有情人从相遇之时就要数着指头准备告别。
他总算是看明白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颗纽扣就扣歪了,往后再不会有亡羊补牢,而只有错上加错。
天道昭昭,越想逃避就越是逃避不了。
“……我听见有人催着我动手了,是命运的马车轧过路面的声音。”
玉阑音轻吻着温卓颤抖的指尖,“可是我还想再留一会儿。我本想……陪你过了百岁,我再走。”
他近乎自嘲地一笑。
“可是你看……即便我特地嘱咐过的,可达奚恩山还是要在,宴席没结束的时候……就来了。”
温卓其实不确定自己听没听清,又或是听到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脚此时凉得没了知觉,泛出青紫色。
须弥之地外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无数厌族刺耳的嘶鸣声穿透墙壁,响彻整个宫殿。
“结界碎啦——”
“云州结界碎啦——”
“温卓……你那时候说,你要同仙门人士说……我是被你掳来的……”
玉阑音轻声道,“……那现在可能要反过来了。你不要同仙门交恶……逢人要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逼你的……听到了吗?”
温卓听不清玉阑音说话,他只觉得身上好疼。
头也好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疼,疼得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要疯了。
玉阑音的生命体征正在缓慢却不容更改地流失着。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睁了睁眼,吃力地勾了勾温卓的手指,“……疼吗?”
温卓眼中一片猩红。
他耳畔嗡鸣,识海一片翻江倒海,他听不清,也看不清,不确定自己想说的“疼”究竟有没有说出口。
他只看见玉阑音忽然隐忍地红了眼睛,偏过了头。
“对不起……”
温卓思绪滞涩,他强忍住撕碎天地的冲动,愣愣地看着怀中的人。
他不明白玉阑音为什么要和他道歉。
该道歉的人明明是他。
若是他没有答应达奚恩山作厌族尊主。
若是他没有向他表过心意。
又若是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是不是结局就不会沦落至此。
阑音……
他一定会在玉府安安稳稳地长大,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这才是他应得的。
“阑音,我……”
温卓张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明明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但是悉数哽在喉头,让他有些作呕。
“……我知道你疼,别害怕……别害怕……”
玉阑音的声音已经低得听不清,“我走了之后……你会疼,但是别害怕,温卓……别害怕,平心静气,切勿思虑过重……会好的,别害怕……”
“我听不见。”
温卓道,“玉阑音,我听不见,你给我醒过来,好好和我说。”
可是玉阑音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须弥之地外狂风大作,宛如地震的地鸣长鸣不止。
宫殿为数不多的两扇窗在喧嚣的狂风中哐啷作响。
玉阑音是真的舍不得闭上眼睛。
也不知鹤生和善玄有没有记恨温卓……
也不知温卓有没有听进去,要记得回去同十方宗的人道歉……
他明明把温卓托付给了好多人,但总还是觉得不能心安。
因为他最想托付给的人其实是未来的自己。
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温卓了。
但也很可惜,他再也没有未来了。
玉阑音还有好多话想说,还有好多叮咛和嘱咐没能说出口。
他甚至来不及道别,更来不及亲吻,他只在意识消散之前,轻轻往温卓手中塞了一个很凉、很锋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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