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疯子，都是些疯子
烟灰呛入灼烧肺管，生疼，无法，温惠只能由着灭日将她单手斜抱上马，疾驰向钟离郊外漆黑的密林
搞什么
“冷么”
和风一同附在耳畔的，是候官戏谑的声响
而一冷一热的极差让少女头疼得厉害，只默默将胳膊搭在马脖脸埋入华裳的大袖中，才得方寸间的呼吸与平静
“不，不冷”
“切哈哈哈”
莫名畅快，灭日一手攥紧马缰一手拂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同时将腰窝弯的更深了些，为女郎挡去风沙
“小娘子，别装了”
明明怕得要死，被吓得要死
“......你带我去哪”
“猜”
......竟忘了这厮是个性格极其恶劣的家伙
温惠闭上眼，彻底失去了聊天的欲望
飞花逐流水，马蹄踏苍茫，穿山过林，终于处了杳无人烟的破庙
庙前青苔深，坛余半段香，温惠跳下马，提起裙摆默默跟上前头候官吊儿郎当的步伐
“你也不用守在陛下身边么”
“拜托，在下又没签卖身契，难不成还要跟个侍女似的哦端茶倒水试温喂药跪在床边一直哭号？切”
依是毒舌，灭日斜斜瞥了眼女郎
“就赐在下一点私人空间吧，小娘子～”
“你们就不怕，万一——”
“万一？”
候官无所谓地吹了个口哨，嘴虽臭，却也极为“礼貌”地帮温惠踢开破旧的庙门
“万一就万一呗，大不了破腹还主上恩情呗”
？什么话
而当意识到自己又接收到了什么极具污染性的言论之时，温惠嘴上早已有一搭没一搭和候官聊起了天
“你们候官，以后能干什么啊......”
好问题
刺客的终局是什么
失笑，灭日抬头望向天迹如火如荼的夕阳，是一时的缄默哑然
其实啊
“能啊，什么都能干”
踏上此路
“金盆洗手，卸甲归田，行侠仗义，马放南山，就凭咱的武力，去营里混个教头总是绰绰有余的”
她们，就没想过活到终局
“再不济，去押镖走镖，天地何其大，自然任鸟飞”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元恪小兄弟会用她们吗？自然不会，并且候官知道皇室太多的秘密，她们的绝对武力但凡不能为天子所用，便会像只半狼不狗的家伙，死在主人名曰“猜忌”的猎枪之下
“听上去......还蛮好玩的”
温惠浅浅一笑，可她宁愿相信就是这样
“本官就欢喜你这不扫兴的性子”
心照不宣，灭日笑声中难得添了几分赞赏，而此刻，昏黄的晚光斜斜洒在候官金乌状的面具之上，细细碎碎，颗颗粒粒，如梦如幻
看得少女莫名怔愣，停驻了那一秒
汉时有古寓
蓬莱之东，羲和树之，其名扶桑，树颠有天鸟，名曰金乌，金乌常于子时而鸣，一鸣而天下禽鸟皆鸣之，故谓之神迹也
“后来呢”
古寺老，斜阳照，两道影子并排行于荒草
后来啊～
有人说，金乌被西王母收至麾下，做了一辈子的“取食”之鸟，也有人说，金乌荒唐，造就旱地千里之祸，被路见不平的某神射手举起大弓，射落在了最令他们向往的自由天穹
“还是前者好”
“为何，是因为它至少还活着吗”
“嘁，搞笑，本官像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目不识丁但酷爱听故事的候官幼稚地“哼”了一声：
“不过本官倒觉着，与其被那种假惺惺的英雄主义所打败，还不如傍个真英雄，狗仗人势，逍遥度日，那才叫一痛快，哼哼～”
荒谬但又有点
可爱？
好吧，也许自己也成了个疯子
温惠踢了踢脚下碎石
但疯子至少
自由？
“你，不难过吗？”
“啊......”
瞧呐，天边的晚霞正吞噬着最后一抹云彩
“我呀，早习惯了”
早不在乎了
自由吗，可我看枷锁无处不在
“这庙，还蛮大的嘛”
登上不知数几石阶，温惠望着那从地拔起高近四十余丈的主庙，是由衷的感慨：
“切，这就大啦”
唉，还是那个熟悉的吊儿郎当味
“佛这种东西啊，那都是人编出来唬人的，又兴又灭又兴，嘁，连最虔诚的秃驴都护不住，还讲什么普度众生”
温惠忽就明白大年之夜元华的那套歪理究竟是跟谁学的了——果然，不能跟绝对唯物主义的候官走的太近
“到底是，信仰”
“信仰，切哈哈哈，信仰”
候官指尖绕着刀穗，很是不屑一顾
“本官大发慈悲，也给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讲个故事，前朝，也就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
“打住！到底几个师父！？”
“啧，亏你还是大家出来的娘子，大人说话莫插嘴知道没有”
嘴上虽是轻斥，可灭日声音听上去心情明明极为不错：
“那时，死的人蛮多的嘛，道武灭佛，都是我师祖率着官兵围了庙，光打砸倒也不抢，用尖刀挑起住持脑袋插在平时敬香火的地——”
“打——”
“啧”
虽隔着面具，但温惠还是明显感受到灭日“狠狠”瞪了她一眼，好吧，趋利避害的某人立刻闭了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泛嘀咕
能不能不要老是和她讲这种少儿不宜的故事啊
“那些臭秃驴指着师祖的鼻子骂甚的——嘶：‘祸害！佛祖必不容你，死后必堕入深渊叫牛头马面剥肚肠挖心窝！百世不得超升’”
“然后呢”
“然后，然后哈哈，师祖没等他骂完就直接一刀横劈，什么阴司报应，先挖了他的心窝下酒再说！后面似觉不过瘾，将一寺的秃驴一个接一个拎出来，杀了头”
“太，残忍了”
温惠倒吸一口凉气，是很中肯的评价，毕竟史书上不痛不痒的一段记录从半当时人的口中说出，还是有着别样风味
“谁管他们，不过听令办事，死上千上万人对于他们而言，还不如娇侍递到嘴边的茶水烫口，你呀，是没去过南边，那儿更可笑”
“光寺庙就建了百余所之多，穷乡僻岭亦不落下风，自己呀，都吃不饱干巴巴地像个树干上刚脱落下来的死壳，还献宝似的将那些好货尽数供给什么观音菩萨，自己都饿得黄土一把一把地捞，盖庙的却用着上好的红泥，你说好不好笑”
“多少”
温惠嘴唇发干，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对于她这种阀阅家的金枝玉叶，人生吃过最大的苦亦是范阳那一段奇遇的人而言，荒唐地简直恍若隔世，隔着另一个世界
一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界
一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世界
“也算，多个念想，你经常去南边？”
将手附上最后一道朱红的门，灭日不说话了，女郎能明显感受到两人间的气氛正极速往冰点下降，在最后一抹辉光中，忽听候官低声喃喃：
“挑一轻骑兮，南下入王庭，提携玉龙兮，报君恩”
“流水溅溅兮，朝宿黄河，胡骑啾啾兮，暮至黑山，万里戎机关山度，寒光照铁衣”
“是民间传的木兰的故事，温惠很喜欢，至少我朝，大魏，对女子精忠报国主动请缨之事还是分外推崇的”
是啊，这个时代
多少荒唐
“温惠”
候官没看她，似自语：
“那你，能救救她们吗”
“谁？”
谁
一对儿时的伙伴，一对相守的挚友，一对亡命天涯的，罪人
进殿，温惠瞬间呆在原地
她不知
是震撼于那被锈到呈现红黑色的铁链死死固住，面部被刀剑划烂身上金褐斑点杂乱交织，已呈向前山倾坍塌状却足足有数米之高的所谓佛像，还是
其下靠着的
她们
莲花座，香火断，被堵死的窗棂残破的朱柱，只有一道微乎极微的光洒在她们身上
是无所依的尘埃，候官将头深深埋入怀中似无生息女子的颈窝，肩膀在一抽一抽地抖动，她们身上是相连的血污，是溃烂的伤口是再狼狈不过的彼此
就那样，靠着破烂的佛，静如一粒即将消逝在这世间的细小尘埃
“是谁伤了，她们”
此情此景，温惠握紧了拳，咬牙开口
呀咧呀咧，你不是早就猜到答案了嘛
李，师，寔
你真的好狠
“剜星那死丫头”
灭日抱胸看着眼前之幕，语气凉薄地仿佛局外之人
“狠啊——陛下不会容下一条叛主之犬，与其跟那家伙似的被师姊四肢打断喂给饿狼啃噬至死，还不如，让她给她一个痛快”
啊......
“不对”
候官面具下的眼睛咕噜一响，霎时又转了个立场
“该夸她做的真不错才是，射月这种蠢货，小时候就该死在战场给齐人作军粮，切哈哈哈，你说她蠢不蠢，为着个自作自受的公主，活活把自己搭进去”
“殿下并非自作自受”
温惠反道：
“只是，这天命不公尔”
“天命？”
灭日噗呲一笑
“天命狗屁都不是，不过嘛——替天行道伸张大义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的卢大娘子，总会伸出援手的不是～？”
“.......”
“我会休书一封送至燕郡，凭范阳卢氏在幽州地界的势力，别的不说，至少足以保殿下下半辈子安然无虞”
“呦哼，大娘子好能耐”
温惠轻轻哼了一声，谁叫她有个极好极好的兄长呢——职业收拾残局者
“至于”
可候官这种，却十足超出了世家子弟处理能力的范畴
和元华一样半放养？杀伐之人身上的血腥气是遮不住的，射月以后包能成为幽州几郡官府的“榜上常宾”
收做护院？那也太折煞（侮辱）人家了，编入部曲？温惠都能预见某人挑挑眉，冷笑——你一个区区征南大将军，也配使唤本官？（拔刀）
当官更是妄想，文帝迟早会将其——
等下
不行
那种想法实在是太邪恶了，作为一个姑且还算得上是爱国的家伙，温惠只会在心里默默为这位英明的统治者祈祷——千秋无恙，寿安泰康
干回老本行刺客么......可除了帝王，谁又能驾驭地住她们
唉.....
在温惠垂眸沉思的同时，灭日也在侧头打量着她，玩味地用余光察觉出女郎眼中刚刚燃起的名曰希冀的火，复一寸一寸熄灭
“嘶，有些，爱莫能助嘛”
闻言，灭日倒也不觉奇怪，甚至还有心情摸摸温惠脑袋，以一种半玩笑的口气询问：
“小娘子你说，像我们这种人的下场，到底是怎样呢”
死亡
神曰
“下场？干嘛用这种词，陇头流水，飘然旷野，自有到来风”
人生就应该充满无限可能
少女道
既如此
“嗯哼”
那就摆出人类历史上最有用也是最没用的求情方式——上书
虽然像元恪小朋友这类大莫不吃这套，看都不看就将奏疏揉成团扔纸篓里当废纸处理去了，但文帝可是仁君！大好大好的君主！耳根子应该蛮软的......吧
毕竟他对冯氏也仅仅“削爵一等”，对范卢亦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与清河崔形成了再显目不过的对比）
当然，仁慈一方面能得到臣子们真心的爱戴与拥护，但另一方面
也会滋生无穷无尽的，僭越
“有纸笔吗？”
“没有”
？好干脆
行吧行吧
从袖中掏出另一封红色封底的书信递给灭日，温惠极为熟练地使起匕首从门上刮下一尾部较尖的木条，最后在候官复杂的目光中，蹲下身，刮起了墙灰（？）
“你——”
这这这，这哪有一个大家娘子的模样，简直有辱斯文！
“建庙所用的木料多是上乘，正好，墨水的原料亦是木头”
女郎一手擦去脸上灰尘一手将木条递给灭日，神态很是认真
“呐，现在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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